第6章 四明山喜事(四)

那鬼哭之声直击神识,无数人的情绪与见闻瞬间袭向丹青脑海。

她只觉身陷泥沼,头痛欲裂。

四周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她的知觉也已被切断,却强撑着不肯昏厥,拼力向着阿咸走去。

——她为阿咸而来,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她不甘心。

意识恍惚之间,那由万千怨灵凝聚成的厉鬼终于散尽了怨毒。

无尽的黑暗之中,终于只剩下阿咸的身影。她已不再做新娘打扮,而是像她曾在书信中对丹青描述过的那样,穿着祀女主持丰收祭时所穿戴的彩衣。那彩衣配有傩面,但阿咸将傩面推到了头顶上,露出了她秋日之日一般开朗又明亮的面容。

她怀中犹抱着跳祭舞时所用的响板,那响板足有半人高。阿咸曾说她们的祭舞很是雄壮,抱着响板跳起来,敦敦实实的落地,双足分开宛若泰山压顶。与此同时,十几个舞者手中响板齐刷刷的“啪”的一亮,震得人热血都要沸起来——便有些像是人间界持干戈而跳的万舞。

在故乡,她最爱看丰收祭的祭舞。在神州,她最爱看万舞。特别爱那齐刷刷的一响。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她说她若生在人间界,便以“方简兮”为名。

头痛突然间消失了。

丹青站在阿咸的对面,她上前想要同阿咸说话。阿咸却倏然转身,抱着她的响板远去了。

丹青伸手去追,冷不防一跤绊倒,猛的惊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意识刚刚苏醒,浑身都在疼。

一扭头,便看到有人站在对面的桌子旁斟酒。一身红艳的喜服,只露了个背影,却是一目了然的骨秀神清。

这种看背影便能想象美貌和气质的男人,着实令人生不出戒备和嫌恶来。丹青不免也松懈片刻,揉着额头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她中了什么幻术,还是……而后她终于想起,先前她正在参加阿咸的婚礼,阿咸化身厉鬼在婚礼上杀死了新郎。

她立刻翻身坐起来。

便听到对面的人说,“醒了?”

那笑声清雅如拨动金弦,和他的背影、和他握着酒壶的手一样,只观此一项便知其人必定是气清质华的美人。否则未免可惜了这样的声音、这样的骨相。然而丹青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般跳起来,“怎么是你!”

蔺轻尘便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反诘,“怎么就不能是我?”

丹青片刻哑然。转而问道,“这是哪里?”

蔺轻尘不作答,却反问道,“那个‘阿咸’究竟是何来历?”

他不答她,那她当然也不会答他。干脆自行探查起来。

——这房间诡异得很,看着宫阙一般金碧辉煌。跟蔺轻尘那艘船如出一辙的骄奢淫逸,大得超出必要、甚至于到了不方便的地步。按说这种房间里的床,纵使不到奢靡淫|乱的程度,最少也该是舒服享受的。然而这床居然是北冥寒玉所制作,上面连锦衾都不铺。不必说躺上去,便只低头看一眼都觉得寒意刺骨。

丹青从床上起身后,连坐都不愿再坐回去。

正准备也去斟一杯酒暖身,便觉得脚下不知踩了什么东西,整个人都被扯着向前扑倒。

她踉跄了一步才站稳——低头才看清自己居然也是凤冠霞帔,喜服加身。那裙上山河百鸟纹饰繁复,裙摆居然拖曳及地。

她适才踩到的就是自己的裙子,并且她这一低头,头上步摇珠玉稀里哗啦甩了一脸。

丹青一手抱着下裳裙摆一手压着上头珠串,颇有种画地为牢的荒谬感。

修界成亲就没这般样式的喜服,更不必说婚誓只能在清醒自主时才能立下。

所以肯定不可能是她神识受创,昏迷三载,一朝醒来发现自己在跟蔺轻尘洞房——本来修界成婚就没有洞房一说。

是幻术。丹青想。

婚宴上那一声鬼号攻击神识,确实是致幻的法术。那法术威力丹青闻所未闻。昆仑山她的师父们已是修界最顶尖的战力,却也没谁能即刻施展出这般威力的幻术——只怕阿咸倾尽底牌,绸缪良久。她和蔺轻尘同时中招也不奇怪。

只是筹谋已久的法术,必有其目的。怎么可能拿来做这种不知所谓的幻境?

——让她和蔺轻尘在幻境中成亲?不但莫名其妙,还充满了又空虚又恶劣的趣味。

完全不像是阿咸的手笔,反而到处映现着蔺轻尘恶臭的品性。

……她的朋友很可能正在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蔺轻尘却有闲情将她摆弄成这副布偶模样。

丹青压了几压才勉强压下心中火气——当是阿咸用幻术结界控制了整个四明山,蔺轻尘临时做出这处空间以自保。他还记得顺手把她捞出来,大约已是顾念两界合约的违心之举。尽管她压根儿就不想被他捞出来,她也必须得承这份人情。

想明白之后,她便也不再废话。只转身进帷帐后头,扯去头上珠翠,将身上衣服扒了个精光。

道,“不管这是哪里,我要出去。”

蔺轻尘背对着她,不紧不慢的斟着酒,道,“你竟会来四明山看别人的婚宴,是预料到这个‘阿咸’会这么做吗?”

丹青羞恼道,“我像是提前预料到的模样吗?”

蔺轻尘笑了笑,“若非如此,你怎会主动来赴婚宴?是嫌你我的婚期太远吗?”

丹青又哑了一哑——自得知自己得和蔺轻尘成亲,全天下的婚宴都在触她的霉头。她听都不想听到,更不必说主动去赴宴了。

但她随即便冷静下来,反诘道,“莫非你也预料到了?否则为何也来赴宴?还是说,四明山同金鳌岛交情很深厚?”

蔺轻尘道,“——我若说是为你而来呢?”

丹青没被激怒,因为她遇上了更焦头烂额的麻烦——身上喜服倒是扒光了,可她的袖袋打不开,拿不出备用的衣裳。

——虽称之为袖袋,实质上却不在袖子里。而是“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的幽微空间,直接连通修士的识海。便如同凡人“胸中可藏十万书”。无非凡人胸中取不出货真价实的十万本书,修士的识海却真能把东西收纳取出。

袖带打不开,便只有一种可能——识海被封了。

丹青探了探法力,果然已被封住。试着去取她的小白驴,也没有回应。

她忙又唤了声她的宝剑——剑照旧懒洋洋的没应答,却自虚空中探了半个剑柄出来。

丹青握住剑,心便安下了一半。

再多她也无暇计较,便将内衬又穿了回去,把拖曳及地的长裙子扯了扯,绑了个齐胸的襦裙。

把扯乱的头发顺势理了理,盘做两个螺髻,用绑帷帐的绳子牢牢缠紧,确定不会碍事了,便自帷帐后走出来。

蔺轻尘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身同她说话,便见她上身半透白纱的窄袖小衫,下面配了个金鱼尾般招招摇摇的大裙子。那石榴洒金的大裙子将她修长柔韧的体态遮去,越衬托得她肤柔体软。纵使神色忧虑多思,也掩不去娇憨可亲的面貌——但凡没见过她持剑杀上来的模样,谁能想到她是当今修界当仁不让的女杀星?

欣赏归欣赏,见她就地取材,居然没把衣服换回去,便料知她已被封住了法力。

蔺轻尘便也探了探自己的识海——果然,如常无碍。

丹青换好了衣服转身就走。

蔺轻尘便端了杯酒唤住她,道,“何必急在这一时?不如暂且静心坐下,和我说会儿话。”

丹青不做理会,径直去寻出路。

蔺轻尘也任由她去。自行在桌旁坐下,淡定的抿了一口酒。

片刻之后,丹青果然杀气腾腾的提剑回来,扬手出招,转瞬便将剑锋指在了他后颈上,“出口在哪里?”

——她出了一重门又是一重门,这破宫殿无穷无尽的层层嵌套,分明就是故意不让她出去。

蔺轻尘道,“用你手中剑一斩,怎样的幻境、结界还开不出一个出口?”

丹青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蔺轻尘笑道,“若这幻境是我做的,那自是当不起你一个‘不敢’。可若不是呢?”

丹青手中剑便一滞。

没错,她猜测这幻境是蔺轻尘所为。

可,万一不是呢?万一真的是阿咸所为呢?

她亲眼所见,阿咸散尽灵躯施展了这法术——这法术眼下实则便是阿咸的灵体本身。阿咸已无肉身。一旦法术被破,灵体受损,只怕她即刻便要灰飞烟灭了。

蔺轻尘便又道,“你敢斩……或者该说,你会斩吗?”

丹青不答。

蔺轻尘便说,“我倒觉着你该斩下去——瀛洲少主前来道贺示好,却遭此横祸。那阿咸不死,四明山和神州怕是没法向瀛洲那条老龙交代。”

丹青道,“别虚情假意了!你若真为两界和睦,便不会诱我替你去探那个雷辰的家底。你若真想让阿咸死,又何必三番五次追问她的来历?”

话虽如此,却也知道自己这一剑必定斩不下去。

拿自己做不到的狠话去威胁蔺轻尘,无疑自取其辱。

她便干脆收了剑,在蔺轻尘对面坐下,“一人一个问题——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蔺轻尘垂着长睫,把玩着手中合卺杯。眸中金棕色的光宛若古潭夕照。

片刻后,一笑,“是很公平。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他既这么说,那当然是让丹青一先。

丹青便道,“你究竟是为何来四明山?”

蔺轻尘道,“都说是——”

丹青手中长剑半出剑鞘,“铿”的一声响。

蔺轻尘叹道,“至少在此地,我对你赤诚一片。”却也随即便一笑,恢复了他意兴缺缺的惯常姿态,“为了一盏灯。”

“灯?什么灯?”

“不是说只有一个问题吗?”

丹青反倒能受得了他懒散的姿态,难得也真诚起来,“——你以多少赤诚待我,我便以多少赤诚回你。”

蔺轻尘眨了眨眼睛,似乎恢复了些意趣,“那阿咸也是先以赤诚待你吗?”

丹青道,“这算是第一个问题?”

蔺轻尘便又一笑,道,“不算,只是感慨。”便道,“便是你所猜想的那个灯——千灯湖里的灯,有一盏流落到了海市。”

丹青不觉一顿——若真有此事,那蔺轻尘确实非出手不可。

千灯湖在金鳌岛上,又名《海国舆图》。

万年之前,通宇教主离开神州,前往东海蛮荒之地传授道法,教授岛民抵抗海蚀之术。每走过一处,与岛民结下善缘,便留下一盏明灯为凭据。他走过十万岛屿,与千族智识灵类结缘,也留下千盏明灯。

此后,海蚀不再是岛民的灭顶之灾,各族类都日渐繁盛起来。族群之间的争端又频频爆发。三千年前,为争夺元洲八岛,鳞类和羽类各自纠结百族混战,激发起毁天灭地的大海蚀,几乎将西海众岛摧毁殆尽。一战之后,生灵涂炭。通宇教主不得不再度出山,以明灯为凭据,召集所有曾与他结缘的族类,建规立法,商讨拟定长治久安之策。

最后千族结盟,建立海国。约定凡有明灯之族皆为同胞,互不相害。并推举通宇教主为共主,裁决海国争端。

这千族立约结盟之处,便化作一个湖泊,湖上有副灯千盏,长夜不熄。

千灯湖因此被称为《海国舆图》。通宇教主在海国,也常被称作千灯主人。

两界和谈之后,金鳌昆仑两处弟子常有交流。丹青曾去过千岛湖,那灯火便亮在湖水之中,无油无盏,宛若千朵万朵白莲朦胧盛开在三十三天之上。是她平生所见最静美温柔之处。

但千灯湖的灯,何止于温柔静美?

它的每一盏灯,都既代表着通宇教主的恩泽与威信,更代表着海国某一族类不受侵害的保障。

它所映照的灯,任何一盏流落海市被人辗转贩卖,都意味着一个种族的动荡甚至消亡。

丹青道,“是哪一盏灯?”

蔺轻尘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敢说你……”但随即丹青便意识到,蔺轻尘或许并没有骗她——他确实一直都在试探阿咸的“来历”。

千灯之盟是三千年前的盟约。三千年来,海国确实不再有灭族之战,但大大小小的分裂、冲突也不可能尽数消失。再有相互交流、竞争、融合、转变之下的此消彼长,千灯早已不复千灯,千族也已不再是当初的千族。

通宇教主也曾退隐过,还有两百年前开始的两界大战……这当中哪个部族突然失联乃至断绝传承,不再为人所知了,也是毫不奇怪。

丹青道,“你怀疑阿咸跟弄丢了灯的部族有关?”

“这个阿咸,果然是海外岛民吗?”

丹青没有再跟蔺轻尘兜圈子,“嗯,她是海外人士。她自称来自黄池国,可是你要找的那个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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