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得天上地上逼格最高的那把宝剑,靠武力把自己打到了昆仑山大师姐兼神州未来掌教的位置上,却照旧摆脱不了包办婚姻命运的昆仑山首徒颜丹青,此刻正端坐在凌天高云之上,无语缭乱。
无他,她那把剑又作妖了。
雷辰猜得不错,这是把感天应运而生,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宝剑。
唯一的问题是,这把剑需要法力滋养——说是滋养也不恰当,它根本就是不问自取。只要带在身上,就会持续不断的吸收她的法力。并且吸收的速度几乎和她自身法力恢复的速度相当。她修为长进了,法力变多了,这把剑胃口还会随之增长,总也吃不饱似的。
这导致丹青身上法力常年不足。难得省吃俭用攒下一点儿,遇上这把剑心情不好,一个发作,就又给她吸干了。
故而其他修士举手之劳的事——譬如化道金光赶路——对丹青而言却很是奢侈。
化金光也是需要法力的,消耗虽然不多,但对丹青这个必需精打细算过活儿的小神仙而言——蚊子腿也是肉啊!
为了出行方便,丹青不得不效法几千年前列位传说中的大神仙,炼化了朵云头当坐骑。
那云头炼化过后有了些灵性,可以自行吸收天地灵气储存起来。不必次次出行都消耗她身上灵力,很是耐用。
唯一的问题是,这云头等级不高——灵识低,跑得慢,它还特别胆小。
你说它就是一朵云头、一团烟气而已,聚了散散了聚,杀不伤砍不着的,它居然怕剑!
——半空之中她腰上那把宝剑一个暴走,这云头居然乖乖的把灵力贡献出来了!
丹青眼看着灵气化作的细线缭绕不绝的从云头上输送到宝剑中,急得在半空中团团转。
“它何须你来供养?你殷勤个什么劲儿啊!午时之前你还得将我送到四明山呢!”丹青拍打着云头苦口婆心。
垫在底下的云头憨厚朴实,闻得丹青的催促,在灵气耗尽之前“噗噗”的向后喷了两口云絮,最后往前拱了一拱,就彻底搁浅不动——灵气耗尽,灵识自然关闭,它陷入休眠了。
一阵风来,云头和云头上的丹青被吹得向后退了几退。
丹青飘在半空之中,无语凌乱。
丹青恨恼的从腰上拔出那把剑,“信不信我当真把你丢掉?!”
剑还是那把剑,朴实无华,傲慢无言。灵光都不肯闪一闪——丝毫不给丹青任何回应。
丹青:……
半个喘息之后,丹青乖乖把剑收回到了后腰上。
——扔是不可能扔的,死都不会主动扔。
谁叫这把剑是她绝对不容许握在旁人手中的剑呢。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外强内荏的找了句场子,丹青便向地上望了望。
她出身凡人界,纵使修行多年,对于从高空中下坠一事,还是本能抗拒。
但卡在半空随风漂流也不是个事——她有必需赶往四明山的理由。
正当她准备纵身一跳时,忽然直觉身后有庞然大物逼近。
她连忙回过头去,便见一堵艳若朱霞的擎天巨墙遮天蔽日俯压而来。她顺着墙面向上往去,一时竟不见其顶。只知那墙面以无数巨木为板层层排叠而成,那木质致密如玉,光洁明艳。行时无风,蔽日无影。分明是传说中的灵丘建木所制。
她心中便已隐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脸色一变,眼眸中已透出怒意。
手自觉按在剑柄上,准备好一念不合就拔剑相向。
那墙面似有感应,已在飞快的下行。片刻之后,便显出顶端由五色七宝镶嵌而成纹章。随着那“墙面”不再遮蔽全部视野,迎着清晨朝霞红日,那“墙面”之上的全貌便也徐徐铺开在眼前。
最先越过墙面的是远方的飞檐,而后是雕栏玉砌,再之后便是重重叠叠的屋宇飞桥、锦窗绣户……越是往下,便越是繁华庞大,锦绣精妙。然而待一切尽现无遗,才知其紧凑别致——所有建筑都错落的纵向交叠,并未尽情铺开来。
——这华美壮丽的空中城池,竟只是建造在天舟之上的船楼罢了。
此刻那天舟的甲板已同丹青脚下的云头平行。
那甲板前方并无建筑,是个精巧开阔的观景台。台下有长廊直通船楼。长廊两侧是平净如镜的水面,上映着晴空飞云,有亭亭红莲盛开。
那天舟就停靠在丹青的脚下。
一朵云头,一座浮空之城一般的巨大宝船。
远望去,宛若巨鲸轻嗅着一朵栀子花。
丹青的手依旧压在剑柄上,随时都能□□。
她对着空荡荡的浮空城池,似笑非笑,“蔺轻尘,你玩的什么把戏?”
不系之舟——通宇教主传给他的关门弟子蔺轻尘的诸多先天法宝之一。
纵横虚空,遨游无穷,泛若不系。
在通宇教主这位传说中的海外师祖手中,这天舟只是一叶扁舟——是乘桴浮于海的“桴”,朴实无华,逍遥淡泊。
到了蔺轻尘手中,便成了这副九天宫阙一般华丽得看不出本质用途的七彩宝船。
丹青并非头一次见他乘船而来——只不过以往那船停靠的是昆仑山,在巍峨昆仑面前再如何招摇的一艘宝船,也不过是就是临时停泊的浮舟。
而此刻,那船停泊在了她的眼前。
偏偏船主是蔺轻尘。偏偏又是在这个时机。
那当然是怎么看怎么不爽,怎么看怎么挑衅了。
半空之中穿来一声轻笑。
丹青循声望去,终于看到了宝船的船主——他坐在九重天阙最高处的屋檐上,望去只有小小的一只。离得太远,纵使修士耳聪目明,不细看也分辨不清五官。然而其人天生醒目,单看身形,已是一目了然的慵懒尊贵、百无聊赖。
“无他。”他传音过来,声音清朗如水击玉石,“路过打一声招呼而已。”
丹青道,“招呼打完,你可以滚了。”
那人却似是觉出些意趣,远远的坐直了身子,似是还拂了拂衣袖,“怎的火气这么大?听闻昆仑近来锁山,正在办什么终考。莫不是你关键时刻失了手,没抢到首徒之位?”
他不提首徒还好,一提丹青就想起了那个糟心的附加条件。
想起这么多年来,蔺轻尘就这么高高在上轻薄傲慢的等着看她的笑话。不由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
二话不说拔剑出来就杀了过去——不就是成婚嘛,大不了配个阴婚,跟他的尸首喜结连理。
总之这人今天就不能活!
蔺轻尘似是早料到她非冲动不可,已然做好应对。
手印一翻,27枚定山珠罗天列阵。排着队砸过来。
这一套定山珠是他最惯用的法宝。原本是阴阳两分天地初创之时,用来镇压地脉稳定地气的二十八座山峰。每一座山峰代表着神州地脉的一处分野,每一处分野对应着天上一个星宿。天地之势稳定之后,凡间绝地天通,这二十八座山峰便化作了一套定山珠,回归了修界。
——28颗珠子,每一颗都承山之重。搭配起来可谓选择多多,变幻无穷。
惯常打人,蔺轻尘都只用一两颗也就足够。偶尔遇着他格外厌烦或是实力格外出众的敌手,也不过动用三五颗。
唯独这一次对阵丹青,27颗珠子倾巢而出。
可见尘埃落定,和他成婚的人选确定非丹青不可了,他心中也是怨气不小。
然而丹青手中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任凭什么东西砸过来,只要她想斩,都能一刀两断。蔺轻尘之所以只打过来27颗珠子,正是因为剩下的那一颗,已经被她给劈了。
那颗被劈开的珠子,既是他们二人交恶的开端,其实也是丹青最终会登上昆仑首徒之位的预兆。
二十七颗珠子,每七颗配合列阵,轮番轰炸过来。任是怎样的大能修士怕也难以应对。然而蔺轻尘这小财神显然也有悭吝的毛病,他既不舍得让珠子砸坏了他的船,又不舍得让丹青劈坏了他的珠子,便无法尽情发挥其威力。只见珠子眼花缭乱的袭来,实则一触即退,对丹青这种不要命的武疯子而言,不过是花架子罢了。
几个回合的交锋过后,丹青便已自破绽中杀了出去,掣剑冲向蔺轻尘。
打斗之间,他们已离得稍近了些,丹青分明瞧见蔺轻尘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他依旧游刃有余。
这笑意令她越发恼火——却也令她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她尚未来得及预判,便已见面前山峰拔地而起。前方九重天阙、浮空天舟早已不见踪迹,她不知何时竟已当空坠落,身下逆风托举,她头发衣袂乱飞。只见下方水墨山河,万里江山如画。她扭头,见远方朝阳自云线之上一跃而出,光辉万丈。给下方水墨山河徐徐染上白昼的彩色。
丹青轻舒一口气,凝神静心。
她适才确实是在船上,没有理由突然就换了场景。
——这里要么是幻阵之中,要么就是蔺轻尘的另一样法宝。
她身上既无法力,四周灵气亦稀薄得紧,不足以驱使。她止不住坠落的势头。
然而她早已学会不依赖法力,竟只凭借身体的力量在空中稳住了身形,放开耳识、眼识探察四方。
目光倏然望向来处,果然瞧见了上方题头与贯轴——《江山社稷图》。
她分明是落入了一卷画轴之中。
她终于自那画的贯轴上方,寻到了蔺轻尘——他正在观赏她坠入画中的模样。
四目相对。她眸中怒火灼灼,蔺轻尘倒是云淡风轻。知是被她看破,眼眸中一脉金棕色的明光里,便染了些逗猫的笑意。
——他固然没料到她这么快便能察觉,却也并未太过意外。
他们两个自初识时便已针锋相对,打了这么多年,对彼此的心性、能耐都已洞若观火。
只是立场与性格使然,不争出个你死我活,是断然不可能握手言和的。
蔺轻尘倒是想看一看,她是否会出剑斩这万里山河。
却也很清楚比起一幅画,究竟是谁更能招惹她的仇恨。
他手中倒也不是所有东西都怕斩。
便取了息壤在手,搓了颗泥丸,抛到画中去。
那泥丸入画,便化作一重山头,遮天蔽日的向着丹青砸过去。
丹青却也毫不迟疑,已然旋身,对着贯轴上方蔺轻尘的方向,凝神一剑斩出。
那剑光孤寒凌厉,离刃而去,无坚不摧。
泥丸捏成的山头哪里耐得住剑锋之利?霎时间已被贯穿,劈做两半坠落下去。
然而那剑锋劈了一座山头,却又迎上另一座山头——蔺轻尘自然也没指望一座土山就能挡住颜丹青的剑。他一边捏一边抛,玩儿似的接连抛出十几个山头。
这江山社稷图于他不过十来丈长,两三丈宽。于画中之人而言,却有万里之巨。
丹青从画中劈过来的这一道剑锋,看似不过从船腰到楼顶的距离,实则去他怕不有数百里之遥。要杀到他眼前,总得有个一时半刻。够他抛上几百枚泥丸。
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且看她这剑锋接连贯穿百十层山头之后,还有没有力气劈到他眼前来。
这才是他的目的。
一次祭出27枚定山珠,并不是因为对丹青有什么深仇大怨。只是为了稍微分一分她的神思,以便陷她入画罢了。
——日后娶了丹青,他们“夫妻”二人还有得争斗。他总得测度出她手中持剑究竟有多少威力,才可以徐徐破之。
固然丹青一门心思想着当寡妇,但蔺轻尘却并不这么急于当鳏夫。
自记事以来他便被告知将有这么个妻子,自百年前等到二十年前,又等到十年前、三年前。
到如今才终于尘埃落定。
这夫妻的名分不让他多享有一会儿,如何对得起这百年枯燥时光?
丹青自画中劈来的那道剑锋终于透纸而出。
一旦离画,咫尺间隔便只是咫尺间隔,手中抛出的泥丸也不再有落山之威。
蔺轻尘收起息壤,做好了接这一剑的准备。
比之以往向他袭来的汹涌杀意,这剑锋确实被削弱良多。比在画中所见长不了多少,小巧可爱,肉眼可见已到终末。
看上去伸手便能拍散的样子。
也或者是画中那个杀气腾腾的小人儿过于可爱了些,蔺轻尘一时轻忽,竟然当真伸手想捏住这小巧的剑气。
然而指尖尚未碰触到锋芒,脸上已然变色。
他手指一让,也只来得及侧头闪避,那剑气便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那剑锋确实已到强弩之末,然而剑意却未有丝毫削减,依旧有着一刀两断的凌厉。他彼时若不收手,此刻手指早已被斩断了。
蔺轻尘抬手抹了把脸上血痕,又看了眼画中小人儿,笑叹,“真是难缠。”
——丹青并未在画中坐以待毙,她踏着蔺轻尘抛下来的那些山头一路上攀,竟然也将要自画中脱出来了。
蔺轻尘自忖再交手下去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跟颜丹青对阵的次数多了,再傲慢的人也必然得学会能屈能伸。
——能在她手上赢第二回的人一向就不多,倒是屡战屡败的不乏有人。
也不知她皎皎一个人间仙子,怎就如此好斗又善斗。
他便趁着丹青尚未跃出,将那画轴卷起来远远的一抛,笑道,“还未祝贺你遴选得胜。这卷《江山社稷图》,便当我的赠礼吧。”
待丹青自那画中狼狈脱出,伸手将画轴接住时,蔺轻尘早已乘着他的宝船逃出天际了。
丹青再一次从空中坠下,下坠中,远远望着空中宝船的残影,不无恨恼的想——真是物肖其主,这么冗赘的船,没想到逃起来还挺快。
不免恨恼追骂一声,“蔺轻尘,你有种一辈子别让我捉住!”
蔺轻尘明明已跑得远了,却犹有言语回敬,“何必自欺?总归要在婚礼上重聚的吧。”
丹青怒吼:“……你能活到那一天再说!”
两个时辰后,四明山前。
祥云漫天,瑞兽遍地。处处环佩叮当,仙衣翩飞。四方修士络绎不绝的按下云头,翻下坐骑,手持拜帖贺礼走进四明山洞天,吉言笑语往来不断。一派热闹喜庆景象。
天舟泊于云端,蔺轻尘踏着云梯走下,目光四下一扫,便望见了底下风尘仆仆的赶到四明山,却被引路弟子拦在山门外的颜丹青。
他那双散漫的凤眸之中便泛起盈盈笑意,意趣盎然。宛若春风拂面,万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