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这桩丑事。皇帝也是惊愕无比。
当日上朝,池英就知道自己活罪难逃。
天色早得很,甚至还没亮,只是天边飘起了鱼肚白。走在宫墙下,不少同僚在讨论昨日之事,个个好奇到底是个什么场面,兴味十足。
池英低头走在朱红墙下,不敢抬起头来,一张老脸实在是挂不住。同僚指指点点的讥讽小声萦绕在自己耳畔,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有同僚笑道:“池尚书,您可真是老当益壮,一朵梨花压海棠啊。”
四周很快响起哄笑声,池英面色羞恼,唇翕动着,最后只能尴尬地“呵呵”一笑。
列队上朝,池英觉得众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浑身都不舒服起来,恨不得马上下朝,后背已是出了薄汗。
很快进了金銮殿。一进此殿,便见皇帝高坐在龙椅上,气场极低,眉心隐隐有怒意。
池英心中一跳。站定后的下一刻,杨御史上前来,递上一块笏板,居然是要参池英:“陛下,想必京中之事您也有耳闻,这池尚书居然是发生了如此荒唐之事,实在是有损我大梁颜面。”
此话一出,众臣开始窃窃私语。
池英后背冷汗频频,正想解释的时候,那块笏板却“啪”地一声丢在他头上,霎时间砸出了血。血从他头上流下,触目惊心,他不敢捂住伤口,只听皇帝冷冽的嗓音传来:“国家之败,由官邪也;你私德有亏,可知罪否?”
池英不敢反驳,只隐忍道:“臣知罪。”
皇帝是真生气了,威圧感直面而来:“不顾礼法,抬妾为妻,此乃罪一。骄奢淫逸,铺张浪费,此乃罪二。”
要知道,自己那病逝的前妻——谢宁,身后的母族也是国公爵位。
谢宁死的时候,皇帝就不太高兴。这次他抬妾为妻,还做出这等丑事,皇帝不会饶了他的。
池英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磕头,血也不敢擦,就这样滴在金銮殿的地上:“陛下,臣知罪,求陛下饶恕!”
皇帝却不依不饶:“有人说你那妾室曾是花楼出身,可否属实?”
迟英嘴唇哆嗦,颤颤巍巍道:“是。”
皇帝冷笑了一声,神色不悦。
他的话隐隐有怒意:“本朝律法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官减一等,念你这些年兢兢业业,只杖十五,罚俸三年,并且不许抬妾为妻!”
池英吓得面如土色,随着下一刻冷冰冰的“拿板子来”,他居然就这样被按在金銮殿上,当着众人的面打!
池英慌得六神无主,板子重重地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遏抑不住地痛呼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陛下、陛下饶命啊!”
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他感觉自己要被打死了,疼得骨头都要散架。终于是打完,他已经是站不住,被抬回府去。
回到池府,池英上了药把自己关在房中,到了晚间都没出来。
张姨娘的正妻计划泡汤,还让那小丫鬟抬了妾室,心中怨气积聚。听闻池英在上朝的时候惹皇帝不悦,还被打了板子,却还是不得不给池英做了一碗羹汤,想着去安慰他。
此时天色正晚,池英屋内的灯火还通亮着,想必是没睡着。
张姨娘忙带着羹汤,穿过花廊,向那灯火明灭的书房走去。
丫鬟掀开帘子,她端着羹汤进屋,强笑着道:“官人莫想多了,说不定陛下过几日便消了气呢。”
池英趴在床上,窗上映照出他晦暗不明的影。他按了按眉心,接过羹汤就摔在地上,茶瓷霎时间四分五裂。
张姨娘吓得浑身发颤,池英扭过她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都是你造的孽!要不是你给阿玉下药,我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
张姨娘被一巴掌呼得委屈,捂着脸哭道:“官人,这不管我的事情啊!是春桃她不知怎的喝了那媚.药……”
矫揉造作,纯粹的花楼做派。池英先前还喜欢她这番柔媚的模样,如今想起白天皇帝的那番话,更是气打不一处来:“多少年了还是勾栏式样,一点高门主母的样都没有!”
张姨娘心里委屈。想当年是他觉得自己性子热烈,放荡可亲,如今倒是嫌弃她了。
她抹了一把泪,忙跪上前来劝:“莫急,方才沈小公爷传信来,说是沈府有意请阿玉去府上做客,说是扬州来了个年纪相仿的表姑娘,可以一起玩耍。他们家正好有这个意,何不让阿玉去做客,让她好好和小公爷相处,顺便让提一嘴,让沈家帮我们家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
见池英似乎脸色好了些,她又趁热打铁道:“这样,陛下不就消气了吗?”
池英思忖了片刻,还是点头:“沈小公爷与我同在朝为官,又风头无两,与阿玉青梅竹马。明日我跟阿玉说说这件事情,让她在沈家前提一提。”
张姨娘见丈夫终于放心,才重展笑颜起来,笑笑道:“妾再去熬一碗羹汤,官人先把羹汤喝了吧,今后阿玉嫁去沈家,咱们家还不知道会得多少好处呢。”
沈听吟给张姨娘穿了信,穿过花廊,准备去瞧池玉,心思却飘到天外去。
前几日扬州表姑娘回府,叫郑歆。之前也与这表姑娘打过几次交道,性子极好,热烈得很,又开朗大方。
他想起方才还未进池府的时候,表妹郑歆顺路有事,也坐了他的马车来。她在池府前下车,朝沈听吟一笑:“表哥,我要去置办些东西,就先去了,你好好安慰池姐姐,可别惹她恼。”
一笑倾城,明艳张扬。
沈听吟瞧见她的笑靥,不知为何心跳漏了一拍。他轻轻“嗯”了一声:“你去吧,多带几个婢子,夜晚不安全,早些回来。”
郑歆笑着说:“好,记得把桃花酥带去。”
沈听吟就喜欢她这样乖巧却不失个性的模样。若是池玉这样,该多好。
思绪被收回,不知不觉就走到池玉院门口。她房间的灯还亮着,应该是还没歇息。他来到窗前,瞧见少女端坐在桌案前的剪影。灯火昏黄,她脊背挺得很直,坐在那里的时候,不似未出阁少女,倒像历经千帆一般。
他心里奇怪,在窗外道了一声:“阿玉!”
下一刻,池玉薄凉的声音自屋内响起:“非请便入,沈公子可是好兴致。你我还未成婚,此举不妥。”
沈听吟眉头皱得更紧:“我知你受了惊吓,身子不舒服。我给你带了桃花酥,你可想出门来尝一口?”
真是可笑,沈听吟连她喜欢吃桃花酥还是喜欢吃糖葫芦都不知道。
沈听吟根本不会做这些小吃食,池玉思来想去,只有那扬州的表姑娘郑歆会做。
上辈子,她是沈听吟的妾室。会他最爱的剑舞,也会做他爱吃的桃花酥。
是了,池玉最不擅长的就是舞,最讨厌做的事情便是做饭。就算她前世努力学舞,甚至去特意学了他最爱的剑舞,只因为沈听吟喜欢那表姑娘的剑舞惊鸿。就算她费尽心思做桃花酥吃食,和表姑娘的比起来,却更像是陪衬。她费尽心思想得到沈听吟的目光,换来的却是一句:“东施效颦。”
东施效颦,多讽刺啊。
“沈公子不会做桃花酥吧,”池玉岿然不动,冷冷道,“客人恐怕还在沈府等你归家,你早些回去吧,我要歇下了。”
沈听吟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发现这桃花酥不是自己做的,是表妹做的?
以前的池玉根本就不会这么冷漠地对他。
就算是不开心了,生气了,哄两下她总能好,她不离不弃、喜欢黏在他身上,笑的时候总是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她以为她会死心塌地为他一辈子,但如今,他有一种危机感,池玉好像不在乎他了。
不是生气,不是闹别扭,而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乎。
沈听吟愣在门外,看见池玉房中的灯一盏盏地、无情地熄灭。他心头涌上怒意,直接疾步离开,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往回瞧了一眼。
院内雅雀无声,池玉的房间没了动静,他立在风口,心里骤然涌上失落感,这是他第一次在池玉这里吃到闭门羹。
沈听吟攥紧拳,手背青筋凸起,冷嗤了一声,“越长越大,倒是有小脾气了,郑歆都不知比你乖巧了多少。”
说完,他径直离开了池府,瞧见表妹郑歆正在风口等他。他将手中的桃花酥递给表妹,再替她披上披风,淡淡道:“深夜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晨起。
池玉方才起来,丫鬟青绿便挑帘道:“小姐,老爷叫您去前厅呢。”
池玉知道这是什么事情。前世自己,也是去过一趟沈府的,美其名曰让三个孩子好好相处,实则却让池玉受足了气。
池府虽说也不错,但比沈府还是差了许多,沈家本就看不起池玉,嫌她没才德、嫌她家世低。
论琴棋书画,池玉其实没什么出挑的。
旁人提起她,只会说她乖巧懂事、贤良淑德。要说沈听吟,可是名动京华的大才子,众人都说池玉嫁给沈听吟,还是高攀了。
三月里,早晨还是有些冷。池玉梳妆完,穿一件水色长裙,便一路穿过青林翠竹,就要到花廊。花廊过去,便是前厅。
池英穿了一身青碧色的衣裳,就连靴子也缀了绿色的边。他平生最爱青碧色,说是有“文人之风”,此时腰下还是隐隐作痛。
瞧见池玉,他的神色缓和起来,露出慈爱的笑容:“阿玉,沈家邀你前去做客,正巧扬州来了个表姑娘,你们能一块玩耍,也好增进增进你和小公爷的感情。”
在池玉印象里,自打母亲离世后,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向她流露这般慈爱的神色,年幼的自己曾无数次期待过,可如今等到了,她却不再是以前那个她了。
活了两辈子的人,哪会不明白这话外之音,他这个父亲,从来是把儿女当待价而沽的货物,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池玉掩盖住眸底的波澜,淡淡地应了句“是”。
池英见她反应平淡,笑容微微一滞。半晌,他还是斟酌着开口道:“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到了沈家后,你跟小公爷提一提,让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