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藻殿内,琴音已歇。姜汐宁小幅度起身,从一方匣子里取出一块布料一般但绣样别致的手帕,朝着姜知妤走去。
姜知妤不知在她弹奏到几何之时,便用手肘撑着桌角,偏着头倚靠着。
五姐姐生得明艳,不比自己站在人群中也是最黯淡无光的那一位,虽不常与她来往,但五姐在宫里的言谈举止这么多年她也都明白。
今日前来,却是安静地不像话,就算是生疏,也不似今日这般古怪。
她知道五姐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既是她主动前来,自己也只得从容相待。
宫妃与皇后一向对她不甚理睬,她也从未想过引人注目,更不可能去与宫中的嫡出公主有所牵扯。
她犹豫再三,还是谨慎上前,微微躬着身子,替姜知妤擦拭流至下颌的泪。
脸上的胭脂也被泪水晕染开,却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姜知妤忽觉动静,抬眼便看着姜汐宁正惊恐般地直起身子,手中的手帕也跟着微微颤抖。
“五姐姐,我……”
姜知妤将撑着的手缩了回去,摸了摸下颌,不知刚才是否听琴过于入迷,她竟又浅浅梦回当年。
她甚少哭泣,不过她前一世事事顺遂,也的确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令她而烦恼。
“我没事,不小心睡着了罢了。”姜知妤伸手,将六公主手中的帕子接了过来,轻轻在面上覆了几下。见六妹仍然站着,姜知妤倒是有些不太自在,示意她一同坐下。
姜汐宁听罢,才谨慎地入坐,斟酌言辞,“五姐姐今日,是否是有什么烦心事?”
姜汐宁追问道:“我听闻楚大将军前不久才回崇安,父皇还说给他办场宴会接风洗尘,但又与姐姐的生辰日子接近,故才先搁置下来。不知道姐姐是否因此事烦心?”
六公主语气极轻,说不上亲切,倒是有着一种身份悬殊的味道。姜知妤看透百态一般,盯着她的脸瞧,六妹的眼始终是看着地砖,不敢向别处挪动。
姜知妤知道这个妹妹向来不敢有自己的主见,其实也是身份所阻碍了她,这枷锁倒是将她束缚了十余年。
她的右手有节奏地叩击着梨花木桌上,“我其实很想问,你也觉得,我日后的夫婿,会是修辰哥——”
姜知妤如鲠在喉,澄澈又仍旧有些泛着红的眼逐渐黯淡下去,“会是……楚将军吗?”
姜汐宁轻轻点头,“五姐姐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楚将军又是崇安城第一公子,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容貌家世皆在众人之上,五姐姐又心属楚将军,你们不论其他,也都是十分般配的。”
是啊,其实她嫁的成楚修辰,怕也是这个原因。
若自己是不得宠的六妹,未来的命运会是如何?
是像自己其他几位姐姐一样,远嫁他国。又也许,只是随意找一位官员子弟婚配呢?
见姜知妤久久没有回应,六公主自然很是察言观色,旋即补充:“今日姐姐生辰,簪缨世家的子弟姐姐也是有宴请的,汐宁鲜少走动,关于楚将军与姐姐的事,汐宁也只是瞎揣度。或许,姐姐今日是看上了哪一位公子吗?”
怎么可能呢?
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修辰哥哥,宴席上最熟悉的男子只有自己的几位皇兄罢了,别说哪一位,就是一位叫得上名字的,都不曾有过。
姜知妤颔首,微微敛容,“楚将军此番得胜归来,父皇自然高兴,我听说有一位许公子倒是斩敌杀将数十人,很是有勇有谋,父皇还说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作皇子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呢。”
六公主蹙眉,语气犹凝,“莫非,姐姐是……今日见到那位许大人了?”
许兆元,前一世自己连他的模样都不曾见过,只不过平日里也知道他与楚修辰走动频繁,私下里应当是私交甚密。
前一世兵变,应当也有他所参与的份。
只不过,她仍旧想不通,柳君君又为何会前来与她相告。
当夜在婚房里的折辱感又历历在目。
她将绣帕缠绕在指端把玩,垂首漫不经心道:“今日一见,许统领果真是不同凡响,气宇轩昂。”
她突然心生一记,如今能破此局的方法,不应当是她自己。
或许,是许兆元。
姜知妤淡淡道:“不过嘛……今日宫宴前来的公子,个个沈腰潘鬓,惊才风逸。楚将军嘛,自然也还行的。”
虽说姜汐宁知道自己不应该,也没有资格敢于在私底下妄以姐姐,但仍旧还是惊得说不出口。
姜知妤将帕子抛还给她,笑道:“其实你我年龄是最相近的,容貌应当也差不多,今日你没有来实在可惜,下次宴席你定不许缺席哈,我也给你好好物色物色!我回去了。”
见姜知妤跳脱着起身离去,六公主也焦躁不安地跟着站起,就差将“使不得使不得”脱口而出。直到人离开后,这才将手抚上心口,重重吐气。
她今日的确很是无措,开始反思起自己今日究竟是有何做的不妥,才会让姐姐突然来看望。
是礼物过于简陋寒酸,还是自己琴音过于嘈杂?
崇安城内此刻正是草长莺飞,沃田桑景暖,平野菜花春。虽说才结束了战事,但崇安城内的大多数商贩其实并未受太大影响,近来更是热闹。
迎客楼内,走出一位年轻公子,面目清秀俊朗,目光更是像那清泉般澄澈,一下子迷得街上的姑娘晕了眼。
他步子迈得极大,毕竟也是个习武之人,体态依旧端方得体,并未显露粗鲁之态。
即刻,他走到一小摊面前,乐呵呵地吆喝着,“给我来两斤炒栗子!”
他最喜食栗子,还得偏偏是小摊贩上的热乎甜栗子,故每次出门,定是要亲自来买些,尝到最热乎的一口。
“表哥!”
许兆元才接过热乎的一包栗子,未来得及吃上一粒,便被身后冷不防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险些握不住这比刀剑轻盈数倍的小小栗子。
柳君君穿着湖色绣花小袄,正一脸兴奋地看着他,“我刚才还觉得奇怪,路上的姑娘怎么都往你这里瞧呢,原来是你啊。”
虽说是表妹,但柳君君自幼父母双亡,许家一直将柳君君当自家女儿来养。柳君君父亲是光禄寺署正,不料因意外坠马而亡。不过她到底也是个不太入流的官家小姐,也颇有几分姿色,平日里便很是心高气傲。
许兆元正想接话呢,便被对方一句,楚大将军是否就在附近,给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他一早便得知君君表妹与自己早在孩提时便定下了姻亲,不过她父母早亡,许家人也未曾将此事再提,任由着她来。
今日原本就是许兆元与几位故友来酒楼小聚吃个酒,未曾想过表妹竟留心至此。
“没有没有!我今日都未曾见过他!”
换作是任何人,表妹开口的第一句话,询问的不是自己这位哥哥,而是别的男子,大概心里都不太顺畅。
更何况,眼前这位表妹,本当是自己未过门的新妇。
许兆元将手中栗子敞开递给她,语重心长:“君君啊,我与楚将军离开崇安这些日子,你当真一点流言蜚语都未曾听过吗?”
柳君君眼珠一转,不以为然道:“哦,表哥不过便是想说,端敏公主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件事吧,说什么,嫁不得楚将军就去当姑子这件事吧。”
“什么叫不过便是?什么叫当姑子,这里是崇安城!天子脚下!”许兆元意识到自己语调也变得急促,扭头便连忙敛声,“在府里你日日胡言乱语就罢了,小心被人拉去报官!”
说罢拉着柳君君往墙边走去。
他这个表妹,说好听了是糊涂,难听点,便是蠢。
许兆元不大自然地笑了笑,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此刻是在苦笑,还是在嘲笑,“你便,当真那么在意楚大将军?”
他也明白,自己的成就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所拼来的,与楚修辰不同,楚修辰不仅是少年奇才,几年光景便位列二品,手握征北大军,楚家满门也全是忠良之辈,父母皆武将出身。只是才幼学之年,双亲战死,楚修辰便成了将门遗孤。
其实两人不仅在资质上,出身上便是有着云泥之别。他只当表妹平日里在痴想,只不过前些时日他久别重逢之时,听见表妹的第一句话便是,表哥你安然回来啦?那楚将军也当回城了吧?
他忽觉手头的栗子烫手,冷冷道:“楚修辰便那么好?”
柳君君点点头,“对啊,崇安城内,多少女子倾慕于他?”
许兆元此刻心里倒是五味杂陈,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是羡慕好友受人倾慕,还是该反问自己,是否平日里懒散惯了,朝夕相伴的表妹竟从未对自己动过半分的心。
他轻啧两声,“那些女子,恐怕他面都来不及一个个见,又哪里轮得上你了?”
他终究是换了说辞,也不好意思在这大庭广众下将表妹说哭。本该说,人家手握大军,连圣上都忌惮他三分,此番又立下一功,只会更加受赏识任用。于情于理,他的妻子都不可能会是个无权无势的市井小女子。
“不是的,”柳君君仍旧辩驳着,“我见过楚将军的,他也记着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
沃田桑景暖,平野菜花春。出自温庭筠《宿沣曲僧舍》
阿岁:什么故事,我也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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