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被那道身影吸引。
这里是生人和傀儡混合的幻境。由三百年前那位神祇的法术为基石。
在他气息笼罩下的所有人,都本能地对那道洁白的身影,产生了一股油然而生的亲近与向往。
“他是谁?”“清妩的大弟子”“不是妖物么?”“没有妖气。而且不知为何,看着他我竟觉得,想要臣服……”
“都在聒噪些什么。”“掌门。”
一个男人出现在了众尊面前。长袍束发,袍子边缘绣着金纹,相貌英俊冷艳。他就是玉清门的掌门。了解完始末,他道:
“无相你最近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跟你师妹道歉。”
无相眼角抽搐:“是。”他冲着清妩拱手,态度转变得极快:“师妹,之前,是我多有得罪。”那弟子也忙不迭地爬起来,连声赔罪。
乔栀并未理会。她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盯着那个被称为掌门的黑袍男人。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玉清门掌门自带威严,面对清妩时仍旧冷肃着脸。
乔栀走近一步:“许久未见掌门,清妩甚是想念。近来,清妩修行到了瓶颈,想请掌门指点。”
“怎么。”
突然,谢尘寰传音入耳。
乔栀咽了一下口水,她的手心已经全都是汗:“是他。”
那双手,曾经多次掐住她的咽喉。
那只脚曾经把她的头狠狠踩住。踩进烂泥。
那把剑曾多次割开她的喉管。她记得生锈的剑锋上,那冰冷的温度。
第一次被杀的时候她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只看到一个高大的影。
第二次她看到,杀她的人的脸血肉模糊。
第三次,那件破烂的修士服暴露在月光之下,边角绣着金纹。
之后被杀死的每一次,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煎熬、折磨。太疼了,太疼了。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
可是人,在那里,真的太弱太弱了。
微如蝼蚁。对上这种有法力的,她就是对方的玩具。
她只能拼命去记住每一个细节,拼命地观察对方,拼命地隐藏自己,不被他找到,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延长自己被找到的时间。后来,她几乎被杀到麻木。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万鬼深渊,她成长飞速,学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技能……身手和心性,也比之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就是,精神容易出问题。
总是会被一些黑暗的记忆笼罩,然后控制不住想创死全世界的心。
后来就是被谢弋楼弄回去,浑浑噩噩地中了摄魂术,好上了一点。至少脑子里全都是谢弋楼。不再想着报复社会了。
可是现在,杀人凶手就在面前。
心里盘桓着的情绪,除了怒火,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兴奋。
“乔栀。”谢尘寰开口。他第二次喊她名字,一把嗓音干净如清泉。
“冷静点。”
“他只是傀儡。”
乔栀这才看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之下拔出了剑。
她心口一寒,慢慢按捺住杀意,忍得眼眶激红,手腕颤动。
不错。玉清门的掌门,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杀她的,是深渊的厉鬼。
面前的人不过是一道影子。
贸然动手,就会破坏幻境,导致任务失败。
掌门朝她伸出手,声线低沉,似乎想要拍她的肩:“清妩,脸色怎么这么差。”
乔栀看着他手掌上明晰的纹路,耳边骤然响起之前谢尘寰告诉她的那句“傀儡是没有掌纹和指纹的”。
反应过来时,一击已从掌心发出,翻涌着黑气,便是想藏都藏不住了。
而掌门一动不动,生生受了这一击。
一瞬间,试剑台上的比斗停止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不敢置信地齐刷刷扭过头来。
上百双眼睛,此刻整整齐齐地盯着乔栀。那目光中带着森森的鬼气,让人毛骨悚然。
场景再度改变。
她被绑在诛仙台上,被玉清门长老等人审判。“堂堂仙尊竟然修魔?”
“我就说仙门首座不能让女子坐吧,她们容易被外物所扰,道心不坚。玉清门自古以来,也没有出过女掌门。”
“难怪弟子个个不学好。她这个当师尊的就没开好头啊!”
“倘若让她这样的人当了掌门……玉清门的将来,岂不是一片黑暗。”
也有弱弱的声音说:“清妩仙尊,最是正直良善不过。怎会突然有了魔气?这其中必有隐情。”
然而,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毫不留情。
“将苏清妩废去修为,关入锁妖塔。”
是那个虐杀她多次的掌门!
乔栀努力将关注点放在幻境本身,思绪如抽丝剥茧,这是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
只是,苏清妩修魔,她为何会修魔?
在乔栀的感受中,这女子是个清冷克制之人,她虽对谢弋楼有恋慕之心,却从未逾矩。把对方收为弟子这一行为便看出,她是在逼自己斩断念想,或者,是在用谢弋楼来锤炼道心。
她早就为自己择好了道,断情绝欲的无情道,她会为了什么而入魔?
还是说……被人污蔑?
记忆一片空白。
要么是被人为抹去,要么就是记忆的主人,在刻意回避这段回忆。
若是后者,则说明这段回忆……实在过于痛苦,痛苦到令人不敢面对,若不进行防御就会顷刻崩溃的程度。
仙门废仙者修为,需将受刑者绑缚在诛仙柱上,用那锋利无比的碎魂钉,打入手脚。
行刑的弟子走近。看着他手里几排发着寒光的长钉,乔栀实在是难以置信。
难道当年,清妩就生生忍受了?!
她不求饶吗,她不解释吗?
乔栀想要挣扎,只是,诛仙柱上法力全锁,她动弹不得。
“行刑。”一声令下,乔栀猛地把眼闭上。幻境中的疼痛是实打实的,光是想象,她就一阵战栗,后背被冷汗湿透。
“我……不痛?”
她一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顶。白衣少年安静立于身畔,如一抹流云。天光薄笼,他脸庞泛着冰雪一般的微光,额心金灿。
浓密的长睫低垂,瞳眸若漆,望着底下情形。
那下面的,已经不是乔栀附身的清妩尊,而是幻境创生的傀儡了。
她雪白的纱衣被血浸透,受完刑,轻飘飘从诛仙柱上坠了下来,如同穿了一袭嫁衣。
乔栀看着都有些后怕,她差点就要遭受那种惨绝人寰的酷刑了……
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你这样把我从幻境里拉出来,算不算作弊啊。”
她现在是一抹魂体,乔栀还是第一次以这种形态存在,蛮新奇地看了会儿,她说:
“不用这样也行的。”
乔栀的声音很小:“我忍痛能力很强的。”在深渊被杀那么多次,她都练出来了。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的血腥,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谢尘寰望她一眼,还未开口,她又道:
“莫非是,神官不忍见小女子我受苦?”
乔栀可爱地眨眨眼睛。说好的大公无私,圣人无情,不插手凡人命数呢?
因为生在人人平等的现代,她对神仙没有那么多的敬畏。
何况经过了一顿火锅,她早就把对方当成了有好感的男孩子来对待。
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撩对方的机会。
谢尘寰黑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场大雪,垂在脸庞两侧的银色发丝被风吹动,他平静道:
“碎魂钉有撕裂神魂之痛。你未经修行,只怕会伤及神魂,回归本体后,必然心智受损。在下既然说过,不会令姑娘涉险,自然要信守承诺。”
原来是怕她变成个傻子。
乔栀立刻:“哥哥你真好。”
“……”谢尘寰道,“别叫哥哥。”
“那叫什么?”她惊讶,“难不成弟弟吗?可是谢弋楼说,你能当我祖宗的祖宗了呀!你今年,到底多大了呀?”
望着少女含笑的眼,谢尘寰微微一怔,他别开视线:“以前我家中人,都唤我七郎。你……便也那样唤吧。”
咦。
乔栀特别上道:“是七郎你飞升前的家人吗?”
他点点头,眼神淡漠,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周围突然一阵猛烈的摇晃。
乔栀连忙挨紧少年,以免坠落下去。
俯瞰去,修为尽废的清妩,已经奄奄一息。她一路被两个弟子拖进锁妖塔。身后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等等。不是说试剑大会后,血池就会沸腾吗?”该被扔进锁妖塔的,是谢弋楼才对?怎么会是……
锁妖塔的大门已经缓缓关上。乔栀下意识就要回到那具傀儡中。
“我去看看。”
却被他轻轻拉住了袖子,“不要去。”
乔栀着急不已,“可是不去的话,我们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苏清妩在锁妖塔中都经历了什么?遇到了谁?最终,血池都是怎么平的?
“就像是看电视剧,突然莫名其妙漏看了一集,搞得我心痒痒的。”
“什么是电视剧?”
乔栀:“就像是人间唱戏那样,几个角儿在台上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
说着,她突然发现,他似乎不知道她的来处,“你不好奇我是从哪儿来的吗?”
他笑笑,唇角弧度极淡:
“相逢即是缘。”
乔栀却是一顿,因为家庭原因,她打小就心思敏感,对别人情绪的感知,精准到可怕。
她愣愣看着对方雪白的面庞。
他在新婚夜突然出现,掀了她盖头,之后夺……夺了她初吻。算是吧。
长得还正正好在她审美上。
少年身材修长挺拔,宽肩窄腰,看上去就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整个人清冷自持,干净如初雪。不仅替她涉险,还宽容地不计较她强吻,咳,还有做的坏事。
刚才还为她开挂,将她带出那具傀儡,不让她经历那种可怖的痛。
现在却……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也是。他对她,从来没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对她口中时不时冒出的新奇词汇,也并不在意。
如果那夜的新娘子不是她,换成别的任何一个女子,他都会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她的吧。
她在他心里,并不特别。
乔栀心里有些难受,更多的是失落。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啦。毕竟是神仙嘛,以守护凡人为己任,对人好是天经地义的。
而且人家是在工作期间,她也不好上赶着跟人谈恋爱吧。
她很懂事的。
本是关注着锁妖塔动静的谢尘寰,看了乔栀一眼。
突然,他从袖子里伸出手,隔着虚空,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对待晚辈那般: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来自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