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舟长老,今年三十有五,十一年前考入内门藏雁峰,是瞿望生座下第十三弟子。
半月前,师父对他耳提面命,务必叫大小姐赶在宗门大选前顺利通过四门考核,成绩还须得漂亮。
他带着师尊圣旨诚惶诚恐赶到外门,把给瞿绿纱授课的长老上下打点了一遍,又亲自开了炼丹课以示关怀之心。
姚舟自诩是个思虑周到的人才,想着大小姐金尊玉贵,断没有跟旁人挤着听课的道理,便立下规矩,只许少量丹修入殿,为的就是给大小姐以最好的听课体验。
开课这天,一切筹备具已妥当,只等恭迎大小姐入座,却听殿外传来哄闹之声。
弟子来报,竟是有人在他殿外斗殴!
姚舟气得脑瓜子嗡嗡地疼,此等没有规矩之事绝不能让大小姐看见!
掷衣起身,快步出殿,正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不长眼睛的东西,就看见大小姐站在哄闹的中心。
啊这……
姚舟思虑周到的脑子卡壳了一瞬,但他向来思绪敏捷,迅速做出了分析。
在大小姐左侧,一筑基二阶的器修弟子倒地不起,身侧还摔着一柄灵力未熄的三品绸扇。
大小姐的右侧,一名炼气七阶衣着破烂的灵修歪倒在蒲团上,满面惊慌,委屈巴巴地说着对方动手打人。
而大小姐站立其间,一副面色铁青的威严姿态。
啊这这这……
姚舟不是傻子,这炼气弟子连剑都没出鞘,周身也没有灵力波动,断不可能徒手就把筑基期按地上揍,那么这器修定然就是闹事的罪魁祸首了,此刻倒地不起,一定是被心地善良公平正义年轻有为早早迈入筑基中期的大小姐给教训了。
破!案!了!
姚舟长呼一口气,一甩拂尘,四方步走出十足气势,心中呼喊道:大小姐!老奴给你撑腰来啦!便气势汹汹朝人群走去。
小弟子们怕波及到自己,抱着丹炉蒲团连滚带爬退到更远处去了。
偌大的檐廊下再无阻碍,姚舟也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瞿绿纱面前。
他走这几步,心中已有个计较,初次见面嘛一定要表明立场,给大小姐留个好印象,却又不能将护短表现得太明显,若是让大小姐被同修嫉妒,招致麻烦,这事就做的不美了。
于是姚舟在瞿绿纱与倒地的白如萱之间来回踱了几步,取了个既中立,又稍稍靠近瞿绿纱的位置站定。
拂尘又一甩,威严开口道:“何人在我姚舟的课堂闹事?!”
白如萱被摔得七荤八素,抬手指着池雪光,开口便是嘶哑尖叫:“长老明鉴,分明是她动手伤人!”
姚舟这个站位选的真是极为微妙,他目光顺着白如萱手指的方向,先看见了闪闪发光的大小姐,随后视野里的一切都被打上马赛克,大小姐身后被挡住的池雪光,也一并被模糊成背景板。
他自然而然地以为白如萱指的是瞿绿纱,眉毛一挑,怒喝道:“放肆!!!”
“若是大小……她伤人,为何她未动兵器?你身侧的绸扇又作何解释?!”
白如萱被吼得人都傻了,不懂姚舟作为松廉山的长老怎么还替灵修说话,委屈得眼泪唰唰往下淌。
瞿绿纱连忙开口:“姚师兄,事情不是这样的……”
姚舟还沉浸在给大小姐撑腰的高光剧情里,哪里听得进去,豪气干云一挥袖:“你莫插手!此事我已悉知,你心思纯善为她求情,我姚舟的课堂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来人!将她拖下去,押送刑堂!”
守卫弟子领命,一左一右拿住白如萱,提着就走。
瞿绿纱没能得拦住,廊外雨势未歇,白如萱就这样被拖进大雨里,红色裙摆拖沓在地上,浸满泥水。
哭嚎声渐渐远去,姚舟这才满意地捋了捋小山羊胡子,一扭头,看见廊边边上还缩着三个鹌鹑似的小弟子,登时皱起眉头。
池雪光福至心灵,拱手向他行礼:“姚舟长老断事公允,弟子感激不尽。”
“嗯……”姚舟眉头就舒展了,捋着胡子和蔼道,“不必谢我,好好谢谢你们瞿师妹吧。”
池雪光从令如流,又向瞿绿纱拘了一礼:“多谢瞿师妹。”
她审时度势,苏桃却还懵着,这大小姐刚才不是还嘲讽她们吗,为什么要谢她?
可随即,虞琰竟也跟着道:“多谢瞿师妹。”
苏桃满脸问号地挠头,待看见瞿绿纱脸色在她们一声接一声的道谢中越来越黑,才终于反应过来姚舟闹了多大一个误会。
当即便从蒲团上蹿了起来,整理衣袍,拿出给祖宗上香的虔诚态度,狠狠给瞿绿纱拘了一礼:“多谢瞿师妹!!”
瞿绿纱被谢得脸色铁青,气到发抖,却又不能当众发作,只得冷哼一声,入殿去了。
闹剧就此打住,长老和大小姐都入了内殿,小弟们这才怂兮兮地抱着丹炉挪回来。
借着他们脚步声遮掩,苏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池雪光和虞琰也憋不住了,三人在廊下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苏桃却没忘记那个疑点,突然打住,凶巴巴盯着池雪光道:“快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修炼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池雪光笑容凝滞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又到了惊心动魄的说谎环节。
她摸摸鼻子,试探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上次乘风台之后……我害怕她找我们茬,嗯……提前在剑上留了阵法呢?”
苏桃将信将疑“噢~”了一句,似乎是觉得合理,便相信了,又一把搂住她道:“还得是你小子啊!”
小弟子们落座之后,今日这炼丹课便正式开始。
池雪光翻开书,炼丹的第一课讲绪论,多是些枯燥无味的定义。
例如,炼丹,便是一门将天材地宝和基础丹剂按一定比例、顺序,投入材质与形制合适的丹炉之中,通过调整灵火温度、炼制时长,来炼成具有种种神奇功效的丹丸的学科。
这定义她光念一遍就得分三口气。
姚舟却直接丢开了书,从自己当年初学炼丹,第一天就炸了丹炉的冤种经历讲起,讲到后来崖上采苦昙,海下剖鲛丹,讲到在宗门大选一举成名,讲到成为四境之内最年轻的四品炼丹师……
洋洋洒洒,越讲越燃。
座下弟子们听得惊心动魄。
苏桃更是入了迷,练习时开丹炉的手都微微颤抖,激动对池雪光道:“太励志了,池池你说,我努力花三年好好学学,是不是也能当个最年轻四品炼丹师?”
池雪光已经把课本翻完一遍,正按着步骤把丹剂投入炉中,头也没抬地说:“山海苦昙花不长在海边崖上。”
苏桃:“……啊?”
池雪光又道:“鲛人一族也不住在北海。”
苏桃:“……啊???”
池雪光把最后一味材料加进去,封炉,起火,火晶石的辉芒倏然腾起,又在她的控制下逐渐稳定。
她这才笑眯眯拍了拍苏桃的肩膀:“小姑娘,你被他骗了。”
苏桃不服气:“那、那就算这些是假的,一勤天下无难事,最年轻四品炼丹师总是真的了吧?”
池雪光伸出一根手指晃动两下,附耳过去:“勤能补拙是真的,但姚舟的四品炼丹师名号,是他师父从其他修士手里夺来的。”
苏桃眼睛都惊大了,看向姚舟时,眼里的星星也碎了满地,气呼呼道:“修真界的人渣又多一个。不过,你从哪知道的这么多秘辛?”
池雪光当然是翻配角表时,从姚舟的人物小传里看来的。
她想了想,说了个苏桃绝对不会去的地方:“藏书阁。”
苏桃单纯地点点头,又信了。
……
这一堂炼丹课上了两个时辰,前一个时辰是姚舟说书,后一个时辰他讲累了,便让弟子们自行练习,用没有功效的基础丹剂,炼成一颗尽量成形的丹丸。
姚舟背着手在内殿走来走去,其中大半的时间,都围绕在瞿绿纱的身侧。
但瞿绿纱出自名门,这样简单的炼制早就烂熟于心,姚舟在她旁边晃了半天,找不到机会指点,只能变着花样夸夸。
半个时辰后,姚舟又夸累了,便转去看其他弟子的操作。
走到廊下时,池雪光的丹正巧开炉,三颗莹润的淡黄色丸药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姚舟随便看了一眼,道:“用料低廉,色泽泛黄,下品。”又踱着步子晃到别处去了。
苏桃对着他背影翻个白眼,安慰池雪光道:“这节课不是只要成形便可吗?我看挺圆的呀,火候挺好,也没糊,关用料什么事啊?”
池雪光耸耸肩,叹气说:“炼丹炼器,果然烧钱。”
苏桃不能更赞同了,双手合十道:“求求了,让我一次考过炼丹吧。”
池雪光亦是虔诚:“求求了,重修就要倾家荡产了。”
她们正在进行穷鬼的祈祷仪式,落雨声里却突然传来一丝训斥之声。
坐在殿外的弟子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又到处弥漫着水雾,苏桃看了一圈,根本看不清是哪处炼了废丹在被姚舟骂。
池雪光心中却是一动,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地看向授课堂大门处。
训斥声的源头果然是那里。
在富丽堂皇的大门内,是姚舟叉着腰,正指着什么人破口大骂。
而门外,只有一道清瘦的白色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雨中,被雨帘击打成模糊不清的影子。
奇异的是,这段距离分明极远,又隔着浓重水雾,池雪光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那是季云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