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玠今夜无论如何都难以安眠。
他在幽潭只待了一小会儿功夫,意志消沉了几刻,暗道:这事儿说到底不是他的错,玄女毫无由来的刁难,不应当让他在此郁结。遂又打起精神穿戴好衣裳,准备回云宗弟子修整之处。
心底是这么想的,明知他没有丝毫理亏,与玄女更是什么都没做。可忆起女人方才掐着他下颌时,那嘲弄的眼神,徐玠一阵恍惚,抓着腰带的细长手指轻颤,系了好几遍才好。
对着湖面静望,确保仪容挑不出错,徐玠往回走。
弟子们三三两两靠在一块儿歇息,有几人并未睡着,正在打坐调息,见徐玠夜半而归,一身霜露,倒也没多想,只当师叔去赏月。
与几个弟子微微颔首,打过照面,徐玠惯性地将要嘱咐他们早些休息,舌尖却抵到了口中的冷物。
他稍不自然地别过脸,雅致的面容被一层月色轻笼,快步走远。
坐下身,说不累定然是假话,只是睡也睡不着。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想着合眼小憩,猝然发觉自己又由着本性趋寒。
徐玠想起玄女刺耳的话语,顿时如鲠在喉,寻了个柔软的丝披,欲要把那一点蛇性给改了。
天丝织的披物御寒极佳,很快就将他的身躯裹得温热,徐玠伸手就要掀了去,又硬生生忍住。
他许久不睡在温暖的地方,习惯了湿冷,眼下这样躺着,让他极其难受。
燥热的被褥让他心生懊恼,舌尖一点点推弄口中冰戒,待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玄冰戒指舔过一圈。
是痛的,刺骨的疼,舌腔几近失去知觉,但又能让他纾解燥闷。
察觉到这一点,剧烈的羞辱感让徐玠白了脸。
他恨她的喜怒无常,恨她对自己带着蔑视的戏弄。
又怎么能够,含着这作践他的东西舔舐解渴?
徐玠心绪不宁地躺到天亮,怨火没处倾诉,索性早早起身。
陆续有弟子跟他打招呼,徐玠不好装哑巴,忍着疼痛,轻言细语地说话,字句简短,以免给人瞧出了他口里的不堪。
他可悲地有了些自厌自弃的念头,云宗上下的事总指望他操心,他受的事却连说都说不得,还要无微不至地将弟子们照顾好。
不过这消极的心思只短暂生了片刻,徐玠转念想,云宗的弟子门都没什么错,他们并不知情,大多是可怜的孩子;师兄疏于事务,急于精进,临时甩手也在情理之中。
这苦头也不是白吃的,徐玠想起安伯那一对狰狞的盲眼,能治好就算值得。
勉强把自己给说服,徐玠去见了玄女。
方晗这一夜睡得很好。
林素在外修炼,直到天亮才躲回了戒中,方晗知道她是进去睡觉,也懒得带身上,在一处崩塌的洞口眺望。
远远感受到徐玠的气息,方晗回望一眼,果然见他来了。
兴许是被方晗骂多了,徐玠在方晗面前甚少摆着惯有的浅笑,总之无论如何都要被她冷言几句。。
譬如这会儿,他神情平淡地过来,竭力控制着情绪,从头到脚都摆着欲死二字。
方晗有点儿莫名,他不像被惹怒,倒像是被她玷污一般,等着要以死证明清白。
两人面对面站着,徐玠拿出帕子挡在唇边,如释重负般将那小小的一圈冰戒取出。
他口中刺寒,尚未缓过来,方晗很惊奇:“你真的含了一整夜?”
她以为聪明人都会作弊,自己又不会去盯着他,晨起再放嘴里就好。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徐玠字字艰难,不指望她能宽和对待自己,只盼望她能信守承诺,“玄女与我约好的事,也不要忘记。”
他真能做到这个地步,方晗仍在思索。
第一回读原著时,她对徐玠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前期他的戏份不多,每每出场时就像一个平平无奇的古早工具人男配角,关于他的描述太飘忽,如他此刻的神情,单薄而脆弱,好似随时会消散。
看来他这会儿的设定真的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人,还肝脑涂地想要报答,方晗难以置信。
“蜉蝣坛在银树林外,一处花丛旁的地洞,再具体的方位我就不得知了。”方晗没由来地感到索然无味,兑现了诺言想将他打发走,“既然我去,灵山那帮人很快也会跟来,你把握好时机吧。”
徐玠听完,未曾离开,好似有话要说。
“玄女对蜉蝣坛势在必得吗?”
方晗反问:“你担心被灵山夺去?”
他默认下此事,本着自己那点所求,徐玠道了句:“留心韩修士。”
本该走了,又想到手中还握着她的东西,徐玠朝她伸手,方晗瞧了眼:“你自己留着吧。”
心知她的言下之意是嫌恶自己,徐玠早有预料。
他独自走了好远,面对着一片白茫山雪,将戒指连同软帕一同扔去。
雪并不大,轻轻飘摇,将他丢弃的两样东西渐渐掩盖。
这样的物件,以后都不愿再见着了。
等治好安伯的双目,连同玄女,他都不愿再见。
在路上耽搁了会儿,徐玠回去时,诸位修士都已重新动起了手。
观夜也起身,穿着件玄金的宽袍,笑眯眯看着从远处归来的徐玠。
“师弟,”他只说,“辛苦你了。”
徐玠真不想开口,又不想师兄起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掺杂着微妙的疼痛感,“今日,我带上几个人去找蜉蝣坛。”
“你尽管带着落声他们去。”观夜好似早有准备,一点儿也不问徐玠要去哪里找。
他不问,徐玠也不提,他此刻只想快些找到神器,结束这一场奇怪的僵局。
落声与几位弟子简单整理好物件,就要与徐玠一同走,徐玠步子刚迈出一步,又见观夜也跟了上来。
徐玠惊讶:“你的伤好了?”
“自然没有,”观夜答得果断,“不过,师弟辛苦打探消息,我不好让你独自前去冒险。”
两人一同走了会儿,徐玠轻声问道:“师兄,当初安伯与我算卦,你还记得吗?”
观夜:“记得,卦象说你天生命衰,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到死。”
他一口气说完,假模假样地关切:“师弟,你放心,云宗虽不显赫,保你不死还是小事一桩。”
徐玠不愿意搭腔,他真不好说,玄女这算不算利用他?尽管他一再告知自己不要去追问缘由,心底却始终有个症结。
在送走徐玠后,方晗原本打算直接前去,恰巧,脱离一整夜的雪莲终于在这时鼓起勇气回来。
本就不怎么有底气,过了一夜,它的语气变得更卑微:“方晗,你们昨晚后来干什么了?”
方晗简单描述了一下:“我想看看他报恩的决心有多坚定。”
雪莲:“嗯……”
它没有吐槽,也没有劝阻,状态低迷,方晗蹲下身,随手拨弄它的花瓣。
“方晗,昨晚我去调查求证了。”它不仅沮丧,还很绝望,破罐破摔道,“我想把你送回去。”
无论她是不是救世主,雪莲都难以忍受了。
方晗喜怒难辨:“看来你没有成功。”
显而易见的结果,雪莲也道:“没错。”
“这回不是因为能力不足,”它的语气犹如一捧死灰,“方晗,我也不相信你的性格能救世,想把你送回去,但……它们告诉我,这样走下去准没错。”
“这么说,你是受不了我昨夜的行径,想退货了。”这些事居然完全不询问她本人的意见,方晗深吸一口气,安慰瑟瑟发抖的雪莲。
“放心,我不会让这里的任何人好过。”
雪莲麻木追问:“你要做什么?”
她不问,方晗差些耽搁,边走边答:“我打算把蜉蝣坛收下,帮徐玠的救命恩人治眼睛呢。”
“……”雪莲哑口无言,“你还记得安伯是让徐玠黑化的最大黑手吧?”
方晗点了一下头:“徐玠真是可怜。”
她的发言让雪莲更讶异:“我以为你不知道他可怜。”
“怎么会?”无论是正面接触还是侧面了解,方晗都充分明白徐玠已经做了一辈子大善人,他虽然隐瞒半妖身份,不过对云宗的爱护完全发自内心。
它吐槽:“明知他可怜还一起欺负他,你真是……真是……”
“他这样,欺负起来也没意思。”方晗终于想明白自己的无味从何而来。
徐玠装了太久的好人,连自然地发泄情绪都不会,即便伤心生气,也会用最克制的方式表达,又或者只是压在心底。除了先前几次欺负他还挺有意思,他这会儿已经晓得方晗的性情,不再做出过激反应让方晗得趣。
欺负一个假人有什么好玩的?方晗想通这一点,豁然开悟,目中有了期待。
雪莲不认为她眼中的期待之色是什么好事。
可它实在管不了方晗,回去问询的答案也是这样走并没有错,干脆看着方晗随性发疯算了。
本着最后的底线,雪莲提醒:“蜉蝣坛是男主的东西,你要跟天命之子抢东西,有点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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