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黛玉自潇湘馆摇摇而来问外祖母的安。
京城昨夜落了雨,湛蓝的天空宛若洗净的锦缎熠熠生辉。
又正值春日回暖,鲜花着锦,黛玉有心赏花,便让跟着的紫鹃去拿花锄等物什,自己则敛裙款款往寻常葬花的清净处去。
路过开满绿芽的桃花树,拐过假山,豁然见缓缓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溪流。
与往常杳无人烟不同的是,步行百步,遥遥见溪流旁的石凳上端坐着衣着素净的宝钗。
黛玉此时盈盈立在她身后,玩心大起,脚步放轻缓缓靠近,想着定要唬她一唬。
似有感应般,在黛玉纤细的手掌要拍到宝钗的肩头时,宝钗反倒先猛然转身将要使坏的黛玉唬了一跳。
黛玉不自觉后退几步,回过神轻拍胸口嗔怪道:“今日我算见识了,难怪云儿常说宝姐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果真背后竟也有只眼。”
薛宝钗眉眼弯弯,向来端庄的脸上此时罕见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狭促。
却见吓人不成反被唬住的黛玉似喜非喜的眼眸中满是化不开的郁闷,福至心灵,忙赔罪般的让了一大半的位置请黛玉坐下:“不是我背后有只眼,而是颦儿这块香玉,一来我便闻到了。”
“倒是昨儿个熏香的错了,那今日便不算,明日我在寻他法,我就不信了吓不着你。”
黛玉嘴上虽不服气,但撇过的脸泛起几分艳压桃花的红晕,随后顺势坐下,听起宝钗讲到香玉的典故难免想起如今尚卧病在床的贾宝玉。
正要说些什么,转过头却猛然发觉宝钗形容憔悴眼有红丝,罕见周全大方如她会有如此狼狈之时,不由大惊,拉过她的手问道:“姐姐何故如此?”
宝钗向来守礼,今日不过心中郁结出门散心,刻意往人少幽静处流连,不妨却被黛玉撞见,想如往常掩饰一笑,但眉宇是化不开的愁绪,看着黛玉欲言又止。
想起母亲昨日语重心长同她论起婚嫁之事,她现下都十六了,若说不急那定是唬人的。
可母亲言语明里暗里对宝玉的赞誉和对姨妈的肯定,末了,还拍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让他多去看看宝玉。
虽然对于贾宝玉,她或许此时也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是何想法,但贾宝玉这一病可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黛玉的在意。
可黛玉此时怕不知此事,便是知道,想来也只是又羞又恼,何苦拿这事堵她心?
正失神间,忽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上。
是身旁的黛玉正用纤弱的手揽过她的肩头,轻柔地引导她放松心神依靠在她单薄的肩上。
薛宝钗了解黛玉,其实她并不是下人口中尖酸刻薄,目下无尘千金贵女,相反她敏感多疑的性格其实骨子里温柔至极。
“多吃点,怪硌人的。”薛宝钗被她揽在肩头不自然地轻声埋怨道。
黛玉轻声一笑并不反驳,只将目光放在雨后的溪流上,水质清澈,仿佛能看到俶尔远逝的游鱼。
薛宝钗向来以温柔大姐姐的形象示人,还未曾如今日这般被人安慰过,不免有些别扭,轻咳一声道:“虽然如今已至春日,风还有些凉,你穿得这般单薄,可冷?
“是有些冷。”说话间,有风似乎更凉了些,黛玉忆起紫鹃说宝玉大好了,正巧去看看:“我原是寻思见过祖母后便去二哥哥那里看看,宝姐姐可要去?”
却说贾宝玉自清醒后无论吃饭睡觉都要抱着那一群在假山后编排是非的丫鬟中最标志的那个不放,生怕若是不小心放手林黛玉也会被所谓的“林姑爷”带走。
对此,王熙凤无奈,又看向王夫人日渐阴郁的脸和贾母依旧乐呵呵的模样,打发走其他编排这件事的丫鬟后,最后那个被贾宝玉死命抱着的,只得等小祖宗稍好些再撵了。
至于王夫人所说让贾宝玉搬出园子之事,她目前还万万不敢提及。
生怕这个金疙瘩得知后又要摔玉大闹。
思及此,王熙凤不免伸手揉了揉突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借故出了贾宝玉卧室。
一出门便见宝钗挽着黛玉而来。
眼前恍然被点亮。
只见草长莺飞的春日里两名少女摇摇走在青石板上,步步生莲。
黛玉衣摆上点缀着紫藤花纹衬得她娴花照水的脸有了几丝暖意。而她身侧的宝钗在明媚的阳光照耀里愈显富贵娇媚,两人一静一动似画中人来。
王熙凤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忙笑着迎了上来:“宝兄弟方才才念叨着梦到仙女下凡,嚷嚷着要亲自出来迎,可巧就来了。”
“凤丫头,宝兄弟如何了?”宝钗被她这番打趣面色不改,却知黛玉面皮薄不经打趣的,先一步开口,笑容依旧大方。
王熙凤面色一暗,尽是愁苦,轻叹道:“看着倒是大好了,能吃会睡,但是就是离不了人,这不,袭人这几日守着,人都瘦了一圈。”
此言一出,钗黛二人面面相觑。
末了,黛玉眉间微蹙轻声问道:“可知是何缘故,竟惹得二哥哥如此?”
听她问话,王熙凤同薛宝钗面上都有些难以言喻,或许整座贾府此刻除了潇湘馆,连只猫儿都知宝玉是为谁病的。
“宝兄弟这病寻常也是有的,就是换季贪凉,不注意添衣,又无意听丫鬟们胡说,一时想不开竟病了。”王熙凤忙将托词编给黛玉听。
林黛玉闻言垂下眼眸,丫鬟们胡说,宝姐姐先前也说是丫鬟们胡说,这丫鬟们究竟胡说了些什么竟让宝玉病了去?
心思百转千回,不免下意识捏住玉佩一角。
王熙凤见黛玉如此重视那块定亲信物,不免联想到那个孤高自傲的少年,轻咳一声:“既来了,不若先进去说话?宝兄弟见了你们定好得快些。”
薛宝钗自也注意到了那块玉。
其实,她今日心有郁结,母亲除了论起她的婚事之外,还同她说了颦儿已有婚约之事。
言语里满满皆是若颦儿能按林家定下的婚嫁了那少年郎,那么她入贾府更加顺畅,四角俱全的喟叹。
而此事是否要同颦儿谈起 ,她如今也拿不定主意。
尤其是不知对方是怎么样的人情况下,若是个同她哥哥一般作奸犯科的,便来不及后悔了。
薛宝钗思考着,看到面前的台阶,便伸出手好让黛玉搭上来。
“宝姐姐!林姐姐!等等我们!”
身后忽传来几声轻唤。
正是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听说宝玉大好后便结伴来看宝玉。
春日和煦的阳光里,几个姑娘结伴着说话便要进去。
王熙凤见几个姑娘皆进去,正也要跟着去说话,却见平儿急匆匆赶来。
“奶奶。”
王熙凤有些疑惑,只见平儿附在耳旁轻声道:“周瑞家的来回说,前几日那位公子今日又来了。”
“倒真是让老祖宗说中了,可问了来做什么?”王熙凤倚着柱子,再次确认了姑娘们都进屋里才将步子转出怡红院。
平儿忙道:“周瑞家的回说是又来提亲事。”
顾淮璟又来了,不过刚敲门。
敲了半晌,侧门也开了道小缝,便听轻飘飘又傲慢的回话:“又是你?上头可说了,见着你便要打出去,你若还要点脸便快些走,到时候可别让人看了笑话。”
“这人便是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可不是,便是老太太也说了,见着便打发便是了,哪来的野猫野狗也敢来国公府叫嚣?”
后边还有多少不堪的话,让顾淮璟还欲敲门的手一顿。
手中为贾宝玉拿来的卷子,在春日尚且微凉的寒风中有些孤零零的。
他垂下眼,声音清朗:“龙门书院的陈老先生怕贵府二公子落下功课便遣我来送考试的卷子,贵府二老爷也是知这件事的,若是你们能做主拦着便罢了,只是还请通报一声龙门书院已经来过了。”
是的,顾淮璟不过是被书院派来给贾宝玉来送前些天考的卷子,且贾家二老爷还请求了若是能派个先生来为宝玉讲落下的功课再好不过,没想到竟被拦在门外。
他也不愿再听这些傲慢至极的人继续贬低,将试卷诗书放下要离开。
隐隐只听门后传来谈话声。
“他说的可是真的?”
“定是托词,书院这么多人偏偏他来,要是没别的心思说出来你们可信?”
“这…”
此话一出,另个犹豫的仆从一时无语,却还是去通报周瑞家的此事。
周瑞家的一听那人竟还敢来,转而同平儿说了。
顾淮璟听完饶是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怒意,再无留恋,不过转身,却见一位面容端正的中年人正在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贾政下朝见着这幕,见他小小年纪气质卓绝,不似池中物,行事礼仪周全,被人奚落也未失风度。
不免拿他与为了些流言蜚语就躺了将近一周下不来床的宝玉对比,霎时感受到了世界地参差,轻咳一声方问道:“小公子可是龙门书院的先生?”
顾淮璟回礼道:“学生姓顾名淮璟,担不起政公一句先生,原是陈老先生今日课业繁重来不得,便遣我来问贾公子的病情如何顺道送书。”
“先谢过陈老先生关怀,宝玉如今大好了,过几日便能去上学,顾公子既是陈老先生所托之人,想来便是人中龙凤,只是宝玉顽劣,在书院还请你们多费心了。”贾政语调不急不缓,没有因顾淮璟年纪小而看轻他,反而礼遇有加。
倒是让顾淮璟有几分意外,因他目前所遇到的贾府之人,多的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这个贾政倒是难得谦恭厚道。
说话间,贾政有意考察了眼前少年的功课,少年对答如流甚至举一反三。
又得知他十一岁便已中秀才,如今正在准备三年一次,金秋的乡试,见如此气貌的年轻人方感慨后生可畏,社稷有人。
抚着胡须,笑容多了几分真切,笑道:“顾公子,请。”
作者有话要说:哎嘿!签约了(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