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澹想到以前某次跟沈遥凌一起出巡。
那次沈遥凌和郑家的世子分到一组,她讨厌郑熙,所以心情很差,两句话以内必然要跟郑熙呛起火,吵得你死我活。
周围的人拉偏架,沈遥凌骂郑熙一句,其余的学生立刻冲上来指摘她。而郑熙讽刺沈遥凌,其余人就当做听不见,还叫沈遥凌别想太多。
沈遥凌气得闭嘴了,干脆动手打人。郑熙个子比她高,沈遥凌就专门踹他胫骨,把他踢倒在地上就跑,一丝也没有迟疑,显然经验丰富。
不过沈遥凌也有被追上的时候。
终于有一回前方无路可走,后面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追,沈遥凌撇撇嘴,脚步慢下来,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好像她不是被抓住,而是故意想挨打。
宁澹走了出来。
他站在沈遥凌和其余人之间,停了下来,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其余学子吓得呼吸不顺了一会儿,脚步停了,支吾着原路返回。
他再看沈遥凌,沈遥凌正对那些人的背影狂翻白眼,两只手在头顶一会儿比羊角一会儿比乌龟,见他看过来,赶紧收了奇形怪状的表情,乖巧地冲他笑一下,眨眨眼。
宁澹问了她一句:“你很生气?”
沈遥凌摸摸鼻尖:“也还好。就是不想看见他们。”
“嗯。”宁澹提醒她,“那就离我近点。”
沈遥凌愣了下,看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漂亮,唇边的笑涡闪了闪,好像很害羞的样子。
她不喜欢其他人,只对他很乖。
可是现在,她好像也不想看见他了。
看着他的眼神,快要跟看着旁人一样冷。
林中的风卷着草叶撞在马靴上,宁澹眸色浓黑深幽难测,孤身而立的侧影好似寒寂树林的守墓人。
他身边很难接受什么人靠近,所以进入了这片领域的人,不能够轻易地离开。
也不能看向旁人。
大考结束,冬休假前还有最后一件事,太学院的统一集会。
流程很简单,每年一样——祭酒授最后一堂课,杰出学塾接受表彰,其他人吃瓜子看戏。
各自依次入场。
堪舆馆排第二,早早在石阶上齐齐站好,干看热闹。
沈遥凌呼吸有些急促,心中想着事情,难免染上焦躁。
她勉强掐着掌心按捺下来,尽量控制自己不要东张西望。
医塾是最后进场的,周院正已然年迈,有些驼背,由喻绮昕扶着慢慢走。
经过堪舆馆的队伍时,周院正停了停,目光往人群里看了一眼。
沈遥凌与他对上视线,颔首算是行礼。
周院正收回视线,步子缓慢地往前去了。
再往后,典学三三两两走在一处,低声谈话,身后跟着学子们。
郑熙在队伍里伸着脖子瞧,瞅准了一个方向,嘴巴噘成哨子吹了几声。
无人理睬,他吹得更响,最后恼怒地用气声喊:“沈遥凌!”
沈遥凌装作没听见。
今天日子好,李典学脸上罕见带了丝笑容,同旁边的人道:“这个冬休太学院要重修学舍,医塾的地方还是小了些。东林街旁边不还有块空地吗?可以划来用用。”
沈遥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这话就在面前说的,堪舆馆的学生自然都听见了。
李达疑惑地接话:“东林街旁边不就是我们的学塾?”
李典学偏头看过来,顿了一下,像是现在才知道似的:“原来是你们。你们平时在那里做什么?”
李达高兴道:“扔沙包,蹴鞠,什么都玩儿。”
李典学的笑意深了几分,眼睛里却有些嘲讽。
“哦。到时候留块沙地给你们,足够了。”
学生们闻言一惊,彼此看看,愕然无语。
沈遥凌看了李典学一会儿,平静地问:“难道堪舆馆不是陛下设立的学塾吗?应当还不需要被别的学塾指手画脚吧。”
李典学没再说话,又微微笑了一下,提步走了。
堪舆馆的学子们围在沈遥凌旁边,茫然地看着她,好像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又好像并不十分明白。
沈遥凌感觉得到小狗们有些低落。
轻声说了句:“没事的,他说笑呢。”
同学们闻言信赖地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沈遥凌看了眼已经走远的人。
她不知道医塾想做什么,但一定不是好事。
十三岁时,母亲回了一趟江南,沈遥凌白日无人看管,便被父亲带进宫中。
当时沈遥凌看什么都稀奇,连父亲桌上的账本都要翻来看看。
父亲正愁着银两短缺的事,也无心辖制她,只要她不搞破坏,任由她干什么都行。
沈遥凌看着看着感觉不对,有一笔四十多万两白银的支出项尤为醒目。
旁边记载着“四十五州郡医署储才花费”。
沈遥凌那时才知道,原来大偃四十五个州郡的医馆每年都要选派医师赴京来听取授课,为期三日,期间的餐饮住宿都由朝廷承担。
储才养望嘛,当然是好事,可为何需要花这样多的钱?
沈遥凌从小就跟着父亲看账本,对什么地方该花多少银子绝不陌生。
她掐指一算,即便按照每个州郡都来十个人、全都住京城上等的酒楼和旅馆来计算,刨除这些费用仍有二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最后翻来翻去,总算在一本附则里翻到注记,说明余下银两全是用作了研学费用。
研学费用,这个说法实在暧昧,究竟是用于研究药材,还是进了医师自己的口袋,就没有人说得清了。
沈遥凌举着账本找父亲提出这个疑问,口出无状直接将授课的医师比作了油灯下的老鼠。
谁晓得陛下一直默不吭声地就在屏风后,听完她说的话后,忽然冷哼一声,吓得沈遥凌差点摔在地上。
没过几日,陛下颁发旨意将一年一次的医塾储才改为五年一次,且费用不得超过二十万。
陛下都能听见,自然也有旁人听见。
沈遥凌当日说的话就这么走漏出去,她在不知不觉中便将整个医药世家都得罪了。
可笑她曾经还觉得医塾跟腐旧世家不能同一而论,后来才明白,哪里有那么天真的事。
沈遥凌收拢思绪,继续凝神观察周围。
似乎总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寻常。
祭酒授课的声音远而飘,郑熙听了没两句便不耐烦,扭着脖子往后看。
可惜他们与堪舆馆的队伍隔了不知道多少个学馆,人影重重挡着,什么也看不清。
席间有人偷溜,郑熙想了想,也弓着腰猫着身子钻出去了。
他料想沈遥凌绝对不会那么乖顺地待在里面听废话,说不定也跑了出来,便顺着隐蔽的小道一路走一路找。
走了挺久还没瞧见人,不远处传来哀求声和痛呼声。
郑熙掏了掏耳朵,继续寻摸过去。
他探着脖子往远处看,走着走着裤脚被人拽住了。
低头一瞧,是跪在地上的贺武贺金两兄弟。
他们看上去惨兮兮的,膝弯处许多个灰扑扑的脚印,眼眶也红着。
这模样又不稀奇,郑熙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接着找沈遥凌。
“世子!世子!你救救我们。”
见他要走,两兄弟在他身后哀嚎。
郑熙被他们喊得耳朵痛。
左右找不到人,郑熙无聊地转回身,问:“干什么?”
贺武贺金倒豆子一般,嗓音沙哑地说:“方才我们在此处,遇见了陈大人。”
陈?
郑熙脑子里一转,便了然。
也是对医塾资助颇多的一位大臣。
贺金哀声道:“我们没认出陈大人未能及时行礼,那仆役问了我们姓名,便将我们踹倒在此,说要罚跪,跪到知礼节为止。”
“世子你知道的,我们兄弟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会认得那位大人!求世子发发善心,相救一把。”
他们不敢擅自起来,只能求这位世子爷同窗去说个情。
郑熙听了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觉得好笑,也懒得跟他们多说,便道:“陈大人好心教你们礼仪,你们便受着,难道你们不该学?”
跪着的兄弟两个心头一凉,贺武咬咬牙,忽而出声喊道:“可方才,方才沈三小姐在院正面前也未行跪礼!”
贺金也像是找到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
不知为何,在此时他们能想到最可靠的人,竟是沈三小姐。
光是讲出她的名字,就仿佛已经有了生机。
郑世子虽时常与沈三小姐争斗,但也从未争出个输赢。
搬出她来,以示他们只是有样学样,说不定郑世子会记在沈三小姐头上,于是宽宥他们,伸手搭救。
郑熙顿住。
他默了一会儿,已经走开的脚步又转回来,漫步走近。
贺武贺金看到希望,挺起了脊背期冀地看着他。
郑熙笑笑,抬脚朝他们背上踹去。
“真是不长眼啊。”
“你们怎么跟沈遥凌比?”
两兄弟猝不及防地哀嚎出声,郑熙理了理衣摆,视线已挪开了,看也没看他们,嘴角噙着笑意。
似是在思考什么,语气也有些慢吞吞的,带着一丝惯纵的意味。
“她那是,喜欢胡闹。”
“等她闹够了,宝贝她都来不及。”
“你们?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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