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睨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楚双香,说:“贺玉谨不过一时得势,以他那高傲的性子,早就在朝野中树敌无数,本王也是做聪明人会做的事。”
楚双香在南郡王府留了半日,稍晚便派轿子将人送回安贤王府。
楚双香一肚子心事,不知如何是好。她趴在浴桶的边沿,百无聊奈地捧起一簇簇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她不可能帮南郡王偷贺玉谨的账本。她想到贺玉谨抱着她逗弄鹰隼时的脸庞,脸颊被热水熨烫出绯红。她绝不只是因为贺玉谨待她好,教她写字,在悬崖下救她,更是因为贺玉谨是个好人。
这世道做好人总比做恶人难。恶人做过一百件恶事,但他只用做一件好事,便能久久传唱。而好人干净一辈子,只做一件恶事,便能被踩进泥巴地里。
她见过贺玉谨治国理政,他对下属严厉但又包容,允许犯错,但不允许犯错两次。他对灾民也有仁心,肯亲身下地,做那些苦活累活。这样的人,她不可能帮着南郡王去害他。
可是,可是……
浴桶中倒映出一张苦闷的脸庞,楚双香泄气地拍了把水面,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破碎了这张脸。可是她姆妈怎么办?她同样绝不可能让姆妈受到一点伤害,思及此,她逃避着闭上眼。
书房中,暗卫向贺玉谨汇报今日楚双香的动向,亦将南郡王对楚双香的话一一带到。听到南郡王竟说他为人孤傲,迟早有被拉下马的日子,贺玉谨发出一声大笑,搁下手中浸满墨汁的狼毫笔,冷漠道:“那老不死的东西。”
他垂眸思索片刻,又问:“她呢?
暗卫心领神会,知安贤王殿下这个“她”便是被安贤王当做眼珠子般宠爱的王妃。他只忠于贺玉谨一人,自是如实回答,“王妃娘娘首肯。”
贺玉谨面无表情,案几上香炉燃起一缕青烟。
贺玉谨不语,暗卫便出声道:“王爷……”
贺玉谨虎眸微眯,道:“备个假账本给她。”
“是。”暗卫领旨,踟蹰半晌又道:“若王妃真将假账本拿去给给南郡王?”
贺玉谨淡声道:“本王平时最不喜背叛。”
“是。”
暗卫离去后,贺玉谨又在书房坐了半晌。话是这么说,他不喜背叛他的人,所以若楚双香真在他眼皮底下背叛了他,那他自会给她好些苦头吃。但这些苦头是什么,皆由他定夺。
楚双香靠在浴桶边,手臂垂在外延,昏昏欲睡。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辽阔的草原,她牵着她的小马驹,迎面而来的是带着泥草地特殊芳香的微风,有个人同她一起,贺玉谨身形颀长,朝她微微侧过面来,冷峻的脸颊映着橘色的朝阳,“过来。”他温声对她说。她怦然心动,快步走了过去。可当她行至他的面前时,那张棱角分明,但眼中温和的脸却变得肃穆冷漠,“本王曾说过,不许背叛我。”
她从梦魇中惊醒,竟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人。
贺玉谨颀长而立,垂眸挑起了她的一缕发尾。梦中冷漠可怕的贺玉谨和此时逆光面向她的人融为一体,她的恐惧也从梦境中走到了现实。
“王爷。”她期期艾艾地轻声唤道。
贺玉谨依旧低眸看着楚双香的秀发,那缕发丝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少女的黑发柔滑如上好的云锦绸缎,光亮如天边云霞,蒸出浴桶里的热气,散发着蜂蜜皂角的馥郁的芬芳。
“王爷。”楚双香唤了第二声,贺玉谨这才回过神来。他竟在浴桶边坐下,用木瓢盛起一捧水,细细淋在她的发尾上,紧接着,他又拿了皂角,揉搓着发丝,鸦翅般的黑发中染出漂浮着的泡沫。
楚双香怎敢让贺玉谨为自己沐浴,她慌忙要从浴桶中起身,却又想到自己周身不着一缕,又连忙缩进水中,抱紧了手臂。
贺玉谨不依她,将她拎了回来,粗苯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捋过她的头皮,“本王大伤未愈,不会动你。你且同本王说说,今日回南郡王府,都做了些什么?”
楚双香一阵心虚,不敢再动,由着贺玉谨似是清洗,实则把玩,捋着她的发尾。
“见过父亲母亲和姐姐,一同用了午膳。”
“午膳可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家常话。”
“家常话不可说与本王听?”
楚双香道:“王爷日理万机,不会爱听这些。”
“你不是本王,怎知本王不爱听?”
楚双香招架不得,只能悄悄将手指勾到贺玉谨搭在浴桶边的小指上,那手指轻轻一刮,有几分讨好的味道。贺玉谨垂眸睨着楚双香,颇想看看为了撒谎楚双香能做到哪一步。楚双香从水中出来,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小臂。生涩又笨拙,却偏偏合他胃口,他享受着那只小手,却突然睁开眼,攥住手指,冷声道:“水凉了不知道出来?”
楚双香微愣,便被贺玉谨从水中抱了出去,“在书房等我。”
楚双香在白色睡袍外又披了一身夹袄,贺玉谨的房间里有地龙,常年烧炭,入隆冬后,又铺了一层虎皮地毯,搬进火盆,暖意如春。
楚双香一边等贺玉谨,一边继续琢磨账本的事。贺玉谨的书房进出畅通无阻,而贺玉谨的政务公文全都放在书房中,若她有心翻找,很快就能找出那本南郡王想要的账本。
但她没有去找,而是在回想南郡王的那番话。南郡王是如何得知她可以在贺玉谨的书房中出入自由?贺玉谨武将出身,戒备心极重,整座府邸严守得密不透风。南郡王却能得知这般私|密事,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身边有奸细。
贺玉谨回书房前,又召来了暗卫,“本王让她在书房内独处了一个时辰,她可找到账本?”
暗卫:“回王爷,王妃娘娘没有找。”
“没找?”贺玉谨蹙眉道:“那她在里面做什么?”
“砚墨。”
砚墨?
当贺玉谨回到书房时,看见的这一幕便是美人砚墨。白皙如葱根的纤手握着磨条,一圈一圈砚开。手指雪白,浓墨漆黑,尤为迷人。贺玉谨不禁暗道,若这副天真纯良的模样真是伪装,这天下大概没人不会上这个当。
“王爷。”见贺玉谨回来从,楚双香眼睛亮了亮。她学问不高,不能陪贺玉谨读书,也不知书屋中红袖添香的乐趣,只会闷闷地帮贺玉谨将浓墨砚好,届时写字方便。
贺玉谨道:“今日不写字,你来陪我读读书。”
“读,读书?”楚双香眼睛睁大,这是要查她功课了么?贺玉谨公务繁忙,教她读书识字只是一时兴起,今日教几个,明日再教几个,不成体系,想要跟贺玉谨一同读书,指定要闹出笑话。
楚双香战战兢兢,贺玉谨却淡然一笑,道:“要你陪我读,又不是要你读,怕什么。过来。”
贺玉谨上了太妃椅,楚双香只得倚了过去,贺玉谨便将她一搂,展开了书页,“今日读兵法,可知道兵法?”
楚双香摇了摇头。
贺玉谨笑道:“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楚双香懵懵懂懂,她并不理解贺玉谨话中深意,只觉得当他压低嗓音,贴着她耳廓说话时,声音如石上清泉,悦耳动听。
这部兵法贺玉谨已通读数遍,常读常新。这次他翻开,又从第一计开始读起,“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
“是什么意思呢?”
“示假隐真,”贺玉谨解释道:“将真的战术藏起来,给敌人一个烟雾弹,就会出其不意。”
楚双香一知半解,但却明白了“示假隐真”这四个字的真意。她脑中灵光一闪,若给南郡王一个假的账本,不就是是假隐真了么?但是这个计谋不能长久,一旦南郡王将账本拿出来攻击贺玉谨时,她的计谋就将被戳破,那时候她和她的姆妈还会安全吗?楚双香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姆妈从边塞接过来。
首先,她需要将身边的奸细找出来;其次,做一份假账本,最后,她还需要一批可被信赖的亲卫……
这些东西可不是树上结出的果子,她要如何才能办到?
楚双香一边想,一边在贺玉谨怀中进入梦乡。
第二日晨起,楚双香迷迷糊糊地在贺玉谨怀中翻了个身,两手环上了贺玉谨的脖颈,再睁开眼时,便看见贺玉谨那双眼睛正灼灼地盯着她。
楚双香:“……”
她打了个哆嗦,讨好地唤了声:“王爷。”
贺玉谨今日心情不错,竟没同她动怒,“抱够了吗?”
楚双香连忙小鸡啄米地连连点头,将手往回缩。她的手缩到中途,却被贺玉谨攥住,道:“替本王更衣。”
楚双香为贺玉谨系腰带上的玉扣时,贺玉谨突然出声问:“今日早朝,我会碰到泰山大人,可要我待你同他问好?”
楚双香手指一颤,将那刚系好的纽扣又开了。她低头继续摆弄,柔声道:“昨日我同父亲问过好,不必再叨唠王爷。”
贺玉谨冷叱了一声,自己将那玉扣系上,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上朝时,贺玉谨同南郡王碰了个正着。
南郡王见到贺玉谨便如老鼠见了猫,转身就想开溜,贺玉谨却朗声将他叫住,“南郡王请留步。”
“安贤王殿下有何指教?”南郡王黑着脸同贺玉谨行礼。
贺玉谨半垂眼皮,懒倦地拱了拱手,道:“本王特意将南郡王叫住,就是为了提醒南郡王,您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喝酒莫要贪杯,更莫要喝黄酒,黄酒伤肝,怕伤了您的气血。”
南郡王听罢先是一愣,半晌才明白贺玉谨的弦外之音。昨日家宴后,他酒瘾犯了,便在书房中多喝了几杯,而且喝的是清明节余下的黄酒。这连他妻子都不得而知,贺玉谨又是从何而知?这只能说明贺玉谨有眼睛盯着他,而且他不怕他知道,竟敢将这事堂而皇之地拿到他面前说。
南郡王气得浑身发抖,却不能发作,生生咽下这口气,“多谢安贤王关心。”
贺玉谨又笑笑,说:“您是本王的泰山大人,本王自然会好好关心。郡王先请,莫要误了时辰。”
南郡王抹去额间汗渍,道:“安贤王请。”
朝堂之上,传来阵阵药味。皇帝老头一喘三咳,在龙椅上行将就木,苍白的脸上已隐隐露出了死人气。他无心理政,只想草草了事。
早朝争论的要点又是赈灾,贺玉谨急需拨粮,但所需金额数大,皇帝老头迟迟不首肯,朝中其他政党以此为矛,攻击贺玉谨赈灾无能。
“丙寅年先是黄河河水泛滥,冲毁良田无数,再是痢疾横扫,国库拨了这边,那边又伸手,早就捉襟见肘,哪有多余的闲钱用来安抚灾民?安贤王身为武将,理应为国分忧,若不能解圣上的燃眉之急,安贤王满身武略有何用处?”
“武略?依丞相的意思,难道是要本王以对军俘待城外难民?曲之以武?”
朝堂上鸦雀无声。
贺玉谨发出一声冷漠的讥笑,道:“本王这么待丞相可好?”
弹劾的丞相登时脸上一片惨白。
皇帝老头没功夫听群臣争辩,便股息宁人道:“此事朕已交由安贤王全权负责,其他人毋庸置喙。安贤王,你自己好自为之。”
钱他是不会给的,一毛钱都不给,你自个儿想办法去。
这时贺璋却开口道:“我愿助皇兄一臂之力,拨出白银三万。”
贺璋同贺玉谨不对付已久,贺璋开口要给贺玉谨钱,只能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再加之南郡王要楚双香从他这儿偷账本,显然日后是要从“钱”这里下手给他下套。
贺玉谨一声冷笑,道:“谢三皇弟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