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息公主走后,楚双香还在仔细思索这件事。
平息公主没必要在她面前撒这个谎。但那匹突然发狂的马已经坠入悬崖尸骨无存,她没有任何证据指证是楚玉儿所为,楚玉儿也完全可以推脱。
她要如何指证?
正想着,南郡王府那边恰好送来了请帖,说听闻她狩猎受惊,特意请她明日回府小聚。
楚双香觉得这正好是个机会,便想告诉贺玉谨。她回到院内,贺玉谨正在训练鹰隼。
贺玉谨着一身黑色便袍,左手臂上戴了一只黑铁护腕,被晨光照耀出琥珀的流光。他将嘴唇抵在虎口的位置,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嘹亮的哨音,一只雄鹰从青天向他展翅掠来,停留在冰凉的护腕上。
那只鹰眼眸流转,最后直勾勾地落在楚双香的身上。
楚双香不怕鹰隼,但她知道能养出来猎鹰的人都不简单。
养鹰隼要从鹰隼只有小鸡崽子大时开始养,用绳子系一块生肉,然后将这块肉喂下去,等鹰吞下后,再用留在外头的那半截绳子将那块肉一点点拽出来,这叫熬鹰。
鹰隼被煎熬,人同样也被煎熬。天性凶猛的恶兽可以嗅到人的虚弱,一旦熬鹰的人困倦了虚弱了,没养熟的小玩意儿就会过来反咬一口,生生咬下血肉。它只认强者做主人。
见楚双香过来,贺玉谨撩起眼皮,淡色的琥珀眼眸在晨光下溢出一片流彩。他大病初愈,神色恹恹,朝她淡漠的觑来一眼,然后曲指点了点那鹰喙,道:“怕它么?”
“不怕。”
“不怕就过来。”贺玉谨微眯眼道。
楚双香向前移了半步,贺玉谨手臂稍抬,那鹰隼便从他的小臂上展翅飞起,朝楚双香扑了过来。楚双香虽是不怕,但也被这急冲而来的风速惊了一下,紧接着便感觉腰上被人搂住,竟坐到贺玉谨怀中去了。
贺玉谨拂袖,那鹰隼一飞冲天。
抵在她后背上的挺括胸膛传来微微震动,身后的贺玉谨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嘲笑她的笨手笨脚。
楚双香慌忙想从贺玉谨怀中下来,却被贺玉谨按住后腰。贺玉谨如抱着西域狸奴,轻轻爱抚,平淡道:“找我何事?”
不远处立着两名贺玉谨的亲卫,均是训练有素,手握红缨枪,面朝外,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
楚双香坐不惯,但又怕在这节骨眼上招惹了贺玉谨,便小心翼翼地搂上贺玉谨的脖颈,细声道:“我明日能回趟家么?”
“回家?”贺玉谨果然不悦。
自从上次她回南郡王府生了场病,贺玉谨便一直不愿她再回南郡王府,冷声讥讽道:“本王府邸是如何不入夫人眼了?”
楚双香多半摸着贺玉谨的脾性,他若在她面前自称本王,那便是相当不悦了。她忙道:“若王爷不悦,我不回去就是了。”
“倒是本王苛责你了?”贺玉谨反而更加不满,语气也尖酸刻薄。
楚双香怎么说也不对,哀声道:“王爷,是我家中来了书信,关心王爷和我的伤事,我回去一趟,让两老安心,也是为人子女敬一份孝。”
贺玉谨这才面色稍霁,道:“若回去也可,多带几个机灵点的侍女。”
“好。”楚双香一口答应。
贺玉谨半眯上眼,大手捏了捏楚双香的后颈,懒懒散散道:“我耐心有限,决不允许发生上次那样的事。”
楚双香小声说:“不会的。”
“最好不会。”贺玉谨说。
楚双香闭着眼睛倚在贺玉谨胸口,正觉得通体温暖,忽的听见身后贺玉谨握拳低唇,轻咳了一声。
楚双香连忙回首,见贺玉谨的脸色比方才还要白上几分。她猜多半是那伤处不曾好全,搂来抱去时又碰着了,连忙要从贺玉谨怀中起来。
贺玉谨却闭着眼,将她压了回去,道:“别动。”
楚双香不敢动弹,低声道:“再请太医来看看吧。”
贺玉谨道:“不必。”
“那,那我给王爷看看吧。我以前经常会给骑马摔伤的人看看伤处。”
“我这伤可跟骑马摔伤不同。”贺玉谨故意逗弄道。
“可是怕不尽快处理,伤口裂开会流血不止。让我看看吧。”她小声哀求。
贺玉谨手臂垂在楚双香背后,不置可否。
楚双香见贺玉谨虽没同意,但也没拒绝,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贺玉谨的灰布外衣,将小手摸了进去。
她这才是第一次看见贺玉谨为她留下的伤,正在左侧胸腔偏下的位置,听太医说,再往右偏离半寸,就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楚双香眼眶一红,又难受起来。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明明不是贺玉谨原本应该娶的人,他对她除了身体,没有别的感情,他怎么还会为了救她跟着跳下去?
“有点裂开了。”楚双香说。
她一掉眼泪,贺玉谨又不满起来。他猛地攥紧了那排纤细的小手,道:“方才不给你看,你自己偏要看,现在给你看了,又要哭鼻子,这是什么小脾气?”
楚双香吸了吸鼻尖,说:“不是的,没闹脾气,我就是,就是看着难受。王爷觉得,有没有可能不是马匹发疯,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贺玉谨淡淡地说:“无论是马匹发疯,还是有人捣鬼,都是寻常事。若是马匹发疯,就杀了疯马;若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那就杀了装鬼的人。”
楚双香点了点头,将手指放在贺玉谨胸口的位置,软如白葱的指尖恰好轻点在了他心脏跳动的位置,“日后我不会再让人有机会伤害你。”
这番话她说得语气坚定,忠心耿耿。
贺玉谨听罢,反而大笑,戏谑道:“身量不大,口气倒不小。”
他微凉的手指强硬地挑起了楚双香的下颌,那双深邃尖锐的眼眸直勾勾地望了过来,道:“倒也不劳夫人费心,能伤害到本王的,全天下也只有本王的枕边人能做到。你会吗?”
楚双香坚决地说:“不会。”
贺玉谨一声嗤笑,不说信,但也不说不信。
看过贺玉谨的伤,贺玉谨又搂着她闲坐了片刻,说不完的浓情蜜意,方才一同回屋用过晚膳。
第二日回南郡王府,竟是贺玉谨亲自将人送来。
贺玉谨在南郡王那儿足足吃了半盏茶,他吃茶的时候,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出,全都等着贺玉谨吃茶。贺玉谨慢条斯理地吃完茶,留下一句话:“本王的夫人是怎么送来的,就怎么送回去,少了根头发丝本王也数着。”
南郡王唯唯诺诺,这岳父大人做得好是窝囊,“应当的。”
待躬身将贺玉谨这尊大佛送走后,又迎楚双香进屋。
南郡王妃说:“这次狩猎真是多灾多难,你出了意外,玉儿也出了意外,估摸是吓着了,一回来就大病一场,到现在才好些。”
楚双香说:“我能看看姐姐吗?”
“当然,”南郡王妃说:“你若去看她,她一定高兴,身子也会好一些。”
楚双香被领进楚玉儿的房间,楚玉儿连忙从床上起身,连连清咳,说:“妹妹来了,都怪我这破身子,不能下床陪着妹妹了。”
“不碍事。”楚双香在楚玉儿身边坐下,问:“姐姐是哪里不舒服?”
楚玉儿又咳了几声,说:“请大夫看过了,也瞧不出来什么病灶,多半是心疾,静养些日子就好。”
楚双香点点头,看见她桌上放着一只首饰盒,里面有一对金钗,却只剩下一只来。
楚双香说:“姐姐的这只发钗真好看,狩猎那日就见姐姐戴过,怎么只剩一只了?”
楚玉儿脸色一变,又捂嘴一阵咳,说:“许是落在哪儿了吧。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比不上妹妹头发上戴着的值钱,你放着吧,莫要再取笑我了。”
为什么只剩一支?
还不是因为另一支现在正扎在那匹马屁股上,掉到悬崖之下了?
她盯着楚双香的脸看了半晌。楚双香在王府上的吃穿用度可样样都不一般,今日她乍一眼看起来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但插的那枚美玉簪子通体碧绿,不含杂物,价值不菲。
她的那一首饰盒的金银珠宝,也单比不上这一枚发簪。
楚双香猜到楚玉儿当时约莫就是用这枚发簪下的毒手,默默在心中记下金钗的形色,将金钗放了回去。
这时下人请她们去用膳。楚玉儿起身穿衣,被扶着过去。
一齐用过午膳,南郡王道:“玉儿,你出去。”
楚玉儿以为南郡王这是要同楚双香说些父女之间的贴己话,不乐意道:“父亲,我也留下来吧。”
“莫要胡闹,出去。”南郡王说。
从小到大,南郡王一直将她视做掌上明珠,极少高声呵斥,一切都是这个楚双香从边塞回来后才天翻地覆,她越发厌恶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满腹委屈,红着眼眶出去。
书房里只留南郡王和楚双香两人,南郡王喝着茶,突然开口道:“安贤王待你倒是不错。”
楚双香垂头不语。
“他待你好,事情倒好办不少。爹现在要你办一件事,你将他赈灾的账本给我拿过来。”南郡王说。
楚双香登时慌张地抬起头来。
她不懂朝中局势,但她听得懂赈灾和账本,知道这些事关重大。
贺玉谨为了赈灾一事,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她亲眼看着他是如何将城外的灾民安顿好。南郡王这个节骨眼上想要账本,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帮他。
楚双香连忙摇头,“父亲为何要这么做?安贤王为赈灾一事鞠躬尽瘁。”
“不愿?”南郡王脸色一变,道:“若不是本王将你从塞外接回来,你哪儿过得上这样的好日子?”
楚双香:“父亲……”
南郡王:“这就是不愿了。”
楚双香低下头,说:“我从小在塞外长大,不识中原字,父亲让我拿账本,我连账本长什么样都不知,如何办得到?”
南郡王嗤笑了一声,说:“小丫头,你真跟你娘一样奸诈狡猾,差一点就要将我骗去了!你真以为我让你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贺玉谨在教你识字,我还知道他的书房禁地允许你一人出入自由。”
楚双香难以置信。
又听“啪”的一声,一只银镯子摔在了她的眼前。
“眼熟?”南郡王反问。
楚双香拾起那镯子,紧紧攥在手中。
“看来是眼熟了。”南郡王胸有成熟。
那镯子上的纹路她怎么可能不熟悉?这是她的长命锁,姆妈为她求来,她戴在脚踝上直到六岁。
这只镯子是南郡王对她的一阵敲打。
“现在还不愿意?”
楚双香低下头。
南郡王起身踱步至她面前,道:“若你还想见你姆妈,你便将贺玉谨赈灾的账本拿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