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谨继续闭着眼睛,调理呼吸。他身上的伤处不算多重,左侧有根肋骨断了,断骨暂时没有戳破其他器官,只是左边身体行动不便。
他听着楚双香擦火,也听见篝火中的火苗燃起时噼里啪啦作响。再接着,他似乎……闻到了一点别的味道——
烤肉?
他眯起眼,楚双香果然正专注地在火堆上烤兔肉。
天色暗沉,茂密森林里只有这一团火是亮着的,跳动的火光照在楚双香的脸上,给她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她似乎刚刚应该哭过,微翘的鼻尖是红的,大而温顺的眼睛也是红着的。
贺玉谨向来是不怕人哭的,他看惯了凄惨事,女子那点眼泪在他这儿算得了什么?他可以眼不眨心不跳地给撒谎的舞妓处罚、囚禁战俘,却见着楚双香眼睫上挂着泛光的泪珠时,心口一跳一跳得疼。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
贺玉谨虽没开口,但听见他呼吸声变化,楚双香猛地抬起头来,还挂着亮晶晶泪珠的眼睫眨了一下,水珠子就扑簌簌地滚落,消失在眼角。她小心翼翼地将烤好的兔肉递了过来,抽了抽鼻尖,小声问:“吃么?”
谁也没想到他们刚刚打的那几只兔子竟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兔子利索地去了皮,在火上烤得焦黄可口,肉香四溢。
贺玉谨不仅好面子,而且对吃食上欲|望不重。他们以前行军难的时候,几天啃冰块似的干粮是常事,若能有烤兔肉吃,那都算打牙祭了。
他伤得太重,并没太大的胃口,但楚双香这么可怜巴巴地问他,他顿了顿,说:“吃……”
“好。”楚双香闷头撕了一条兔腿,吹了吹,递向贺玉谨。
那只焦香多汁的兔腿在贺玉谨面前打了个转,楚双香瞥向他垂着的手,便又换了个方向,冲着他嘴巴去了。
“吃,吃一点吧。”
贺玉谨垂眸看着兔肉,也没说自己的手其实还能动,就着那兔腿咬了一口。
“好吃么?”楚双香看着他,小声问。
这兔肉的火候把握得相当不错,一口下去皮酥肉嫩,还保留了充盈的汁水,但毕竟是特殊条件,也没有盐巴之类的调味料,入口滋味还是寡淡了些。
贺玉谨慢慢咀嚼,“不错。”
楚双香便默默吃另一只兔腿。
一只小兔子吃完,楚双香用土将骨头盖好。小兔子还剩五六只,够他们在山林中待上几天。
山谷夜里不知道会碰见什么,火堆一整夜不能灭。楚双香捡了许多柴火来,不停地往篝火里放入。
她起初还看着火苗,但慢慢的也困倦了,脑袋一直垂在胸口,上下一点一点,有一下头低得厉害了,突然间惊醒,瞪大了眼睛。
贺玉谨拣了一根离他最近的树枝,挑亮了快要熄灭的篝火,“去睡。”
楚双香打着哈欠说:“睡不着。”
贺玉谨叹了口气,“过来。”楚双香圆着眼睛看着他。
“要我再说第二次吗?”贺玉谨说话声音很硬,即便话的出发点是出于关心,但听起来却像命令。
楚双香放下手中的树枝,慢吞吞地倚了过来。她在贺玉谨怀里靠着,尽量避开他的伤处。贺玉谨的肩膀和怀抱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警惕。一股困意席卷上来,楚双香在这危险的树林里安稳的睡着了。
贺玉谨一直守着夜,直到天光即将大白时,他突然做了一个清醒梦。
这个梦境异常清晰,就好像在真实发生一样。
梦里,楚双香正帮他宽衣,一昂头,明眸皓齿,言笑晏晏。而他的心情熨帖得没有一条褶皱,只想盯着他的小妻子看。“王爷,你别乱动了,再乱动就真系不好了。”
“是么?这样呢?还没系紧?”他淡笑着张开了手臂,向她展开了胸膛。
楚双香被他逗笑了,但下一刻,那张明艳的脸变了。楚双香的袖子里抽出一把刀,猛地扎在他小腹的位置,异常的痛疼如一把带着钢刺的铁鞭,狠狠抽得他一个激灵。
他已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感觉,上一次这么疼痛时,还是那日被埋进黑不见底的陷阱里。
他从梦境中惊醒,腰侧的伤口正隐隐作痛,而楚双香正趴在他怀里,睡得乖巧。她的手臂横了过来,正好压住了他的伤口。
只是简单粗糙处理过的伤口已经裂开,豁着口子往外冒着血。
贺玉谨咬咬牙,撕了一段袖子,用布条直接塞在伤口的位置。又一波痛疼袭来,他对着茫茫晨光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最近警惕性变低了,在守夜时入眠?这是他从来没发生过的巨大失误。
他凝起神来,不断复盘着最近发生的事,哪里忽视了,哪里轻敌了。
最近在赈灾一事上,他基本已经架空了贺璋。衙府里都是他的人,任何事管事的都知道要找他,比那一问三不知的贺璋要有用得多,这让贺璋相当不满。南郡王楚达是贺璋的人,而他又是楚双香的父亲。楚双香会背叛他吗?
他的身体很重,还烫得要命,只有怀里那一点点的白玉带来了些凉意。他忍不住去触摸那块美玉。玉的表面没有瑕疵,柔嫩温凉,在他掌心下也会微微颤动。
“王爷……”他一动,楚双香就从他怀里悠悠醒来。
她窝在他胸口蹭了蹭,小猫似的打着秀气的哈欠。她用手背揉着眼睛,凭借本能地贴了过来,温热清香的呼吸吹着他的耳垂,轻轻柔柔的带着鼻音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呀?”
冷?怎么会冷?他明明又热又渴。
楚双香撑起身,白玉似的手又在他额头上碰了碰。
丝丝凉意像花瓣落在水里,击起一层层涟漪却不自知。
“身上好冰,额头又很烫!”楚双香毫无警觉地凑了过来,软绵绵的身子抱紧了他的,额头与他相抵。贺玉谨觉得自己的心胀得比那根断掉的骨头还疼。
她只是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就移开了,然后两条柳叶似柔软的手臂,螳臂当车般的缠上了他的,“这样呢?还冷不冷?”
骨头的痛已经不是最难捱的,贺玉谨被楚双香折腾得无可奈何。
他突然觉得刚刚的念头挺可笑。自己都为她断一根肋骨了,就算再被捅上一刀,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抬起手,在楚双香的后背上拍了拍,说:“不冷,闭眼。”
“嗯……”楚双香一闭上眼睛,呼吸很快便缓了下去,沉沉地进入梦想。
而这夜的后半段,贺玉谨看着火苗,再也没有入眠。
第二日天一亮,楚双香去溪边梳洗,她知道贺玉谨爱干净,又用叶片捧了些水给贺玉谨擦脸。
贺玉谨打起精神,说:“他们一晚上没能找到,说明这个地方很偏,我们要往外走。”
楚双香:“你的伤?”
贺玉谨咳了一声,按了按下腹,淡声道:“无碍。”
楚双香也觉得贺玉谨言之有理,天不救人人自救。她扶着贺玉谨起身,贺玉谨却突然笑了一声,“呵。”
“怎么了?”
贺玉谨道:“这次狩猎是不是还没玩够?带你玩点好玩的。”
这次狩猎楚双香的确没尽兴,她兴致勃勃地顺着贺玉谨的目光一望,不远处的落叶上,印着大大小小两枚足迹。
“这是?”
贺玉谨却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猎豹。”
他俯下身,只用树枝和藤蔓,就在这处凹地设下了一个简易的圈套。
“那只野兔,还有没有剩下的?”贺玉谨问。
楚双香说:“还剩点,剩了个骨架子。”
“也行。”贺玉谨将剩的骨架子放进了圈子里。
楚双香以前狩猎都是左右开弓,很直接,设陷阱这种迂回的招式还很少见,好奇道:“这样就好了吗?它会进来吗?”
贺玉谨说:“当然会。但是需要一点时间,设陷阱需要一些耐心。”
楚双香点点头,陪着贺玉谨一起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听见一声怒啸,猎豹坠入圈套,撕烂兔骨架后,如困兽一样不断嘶吼。
“真的抓到了!”楚双香激动道。
贺玉谨勾了勾嘴唇。
“那边!那边有人!!!快快快!!!”
和猎豹一同入瓮的,还有很大一群人。
带着猎犬的随从匆匆赶到,翻身下马,跪地行礼:“安贤王殿下!臣等护驾来迟。”
“嗷呜!!!”
随从们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唉唉叫。
“是什么……”
当看清不断在陷阱中爪子刨土的猎豹,随行人都震惊了。
贺玉谨不仅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甚至还带回了一只“金铜钱”。
这次狩猎胜者,实至名归了。
太子贺璋听到这个消息,暴怒:“混账混账混账!”
他同贺玉谨一直在斗在争,以前父皇觉得贺玉谨过于聪慧,智近于妖,所以不肯重用,反而对他颇为喜爱。但自从赈灾一事开始,似乎父皇心里的那杆秤就开始向另一头倾斜。
就拿赈灾这件事本身来说,皇帝老头本已交给了他,没想到后面又让贺玉谨来,而贺玉谨一来,大刀阔斧地一番改|革,现在谁都觉得他才是管事的人了。
这次狩猎是他大大展示才干,重新讨得皇帝老头欢喜的机会,没想到又让贺玉谨出尽了风头。
“殿下……”怀中贵女温柔似水地要为他斟酒,贺璋不耐烦将她一推,用丝绢擦着手,“滚吧。”
之前他觉得这傅家太守的女儿长得不错,但现在他气在头上,看什么都是一肚子恼火,又嫌这位贵女面容寡淡,还整日只知道儿女情长,头脑空空,黏糊得要命。
他将贵女打发走,靠在椅子上把玩着一对核桃,半晌说:“去看看我那好哥哥吧。”
御医给贺玉谨看了伤,和贺玉谨自己估计的差不离。
有根肋骨断了,想完全长好还需养些时日。
贺玉谨掩拢里衣,淡声说:“本王的伤,还劳御医费心。”
听了这话,正在收拾药箱的御医却愣了一愣,说:“下官当然会为安贤王身体安康鞠躬尽瘁。”
“有什么问题?”贺玉谨挑眉。
御医笑笑,说:“不知是不是下官年老眼拙,觉得安贤王殿下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贺玉谨挑眉:“怎的?”
御医说:“以往安贤王殿下身上的伤,下官看了,怎么劝说,也不肯当回事。但现在安贤王殿下也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了。老臣看着实在心里开怀。”
他比贺玉谨年长不少,贺玉谨在他眼里就是个年少老成的孩子。所以他总记得贺玉谨从战场上下来后那一身的血,每次都这么严重,但每次他都咬着牙扛了过去。
“是么?”贺玉谨悠悠道。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薄唇微勾,说:“本王最近,是比较惜命……”
惜命?
这两字又从何谈起?
屏风外一直有人在转悠,贺玉谨道:“进来吧,小老鼠。”
楚双香探头进来。
御医一看明眸皓齿的年轻小王妃,再看眼底已含笑意的安贤王,心中瞬间了然。安贤王的惜命,是因为有珍惜的人了。
不等御医走,贺玉谨就将楚双香拉进怀里坐着。楚双香想动,贺玉谨就到抽气。楚双香不经吓,别说躲了,紧张地主动去搂贺玉谨的脖子,“疼么?哪里疼啊?御医还没走……”
贺玉谨搂着楚双香的纤腰,享受地说:“你不动,就不疼了。”
楚双香满脸通红。
御医忙笑着闪人:“老臣告退。”
这时又听见有人报:“太子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