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大亮。
楚双香悠悠醒来,只觉浑身发酸,连抬抬手臂都觉得费劲儿。身上换了身干净里衣,清清爽爽。
姆妈说,成亲可是很疼的,疼得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厉害点的,第二天根本起不来床。大概她身体很好,疼倒不觉得疼,就累得很,骨头都酥酥麻麻的。
再转过身,身侧早就空了。
另一侧的被褥是凉的,那人应该走了许久许久了。
她蓦地松了口气,不在就好,昨夜旖|旎之后,她真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个人了。
屋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热茶热水,桌上摆着一只茶壶,里面的茶早凉透了。
都这个时辰,没人进屋伺候,更没有备好茶水和早膳,若是其他姑娘便知道这是安贤王府的下人们,在试她这个新来的主子是什么脾性什么地位。
可楚双香自幼在塞外长大,也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她素来自力更生惯了,穿衣洗漱之类琐事,从来不需他人帮助,没人多手多脚,反倒清净。
她起了床,自己对着镜子挽了头发。屋里没有吃食,必须去厨房找东西吃。
她在府里乱转了一圈,行至后院,她突然听见走廊前的芭蕉树下,几名嬷嬷婢女正在闲谈。
她听了出来,其中一个就是昨日故意不告诉她台阶的嬷嬷。
那位嬷嬷在院前给婢女们交代事,她给一位婢女递了一串铜钱,道:“这钱拿去赏给昨日的轿夫去。”
“是。”婢女接过钱,又问:“这位娘娘,可起了?要不要给她备些吃食?”
嬷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你不消管她。你别以为她真是什么郡主。”
“啊?”
“她其实是南郡王在塞外留的野种,硬塞给王爷,是要挟王爷的砝码,不想嫁真郡主,才塞这么个假货过来,王爷是不会把她留几日的,她住不了多少天,就要走人了,何必给她好脸色?”
“啊?”婢女好奇道:“王爷当真会把她送走?这位娘娘脾气怪好的。”
“当然。一不是郡主,二也不是能歌善舞的美人。就是个塞外长大的野孩子,王爷怎么可能留她?”
嬷嬷神神秘秘地说:“昨天夜里你没听见动静?那屋里就是安安静静的,王爷在屋里坐了个把时辰,后半夜就出去了,然后是在书房待了大半宿,这是对刚刚过门的新婚妻子的态度么?”
“是哦。”
“行了行了,别干站着了,办正事去。”
“是。”
楚双香默默听着,转身回房。
她知道自己在这儿不受宠爱。不过她也无所谓。姆妈告诉过她,皇族没有真心,只有权力和利益,就算联姻也是各取所需罢了。她只想在这儿待上几年,等贺玉谨达到了他的目的,不再需要她这个王妃时,她就讨要一封休书,回北疆逍遥去。
等到早膳送来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但有粥、有凉菜、比起她在南郡王府里的待遇还是要好上不少。
楚双香知足常乐,吃得倒也挺好。
可她刚放下筷著,就听见屋外一阵喧闹。
“快快!”
“安贤王回来了。”
那冷峻、强压着怒火的气场,在贺玉谨还没踏进府中时就已经蔓延进屋。家中仆佣纷纷如临大敌。
贺玉谨执政辛勤,每日早出晚归,像今日刚出门,上个朝就突然杀回来的情况,是少之又少,甚至从来没有,压根没人猜出来贺玉谨回来干什么。
楚双香也是够呛,她刚阿弥陀佛半天,祈求贺玉谨晚点回,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再次打上照面。她忙起身,低眉顺眼地恭迎:“王爷。”
贺玉谨扫了楚双香一眼,面若寒霜地进了屋,
有女婢进来要为贺玉谨更衣,贺玉谨冷声斥道:“出去。”
这是位喜怒无常的主,女婢巴不得快跑,如得恩赐地连忙退了出去。
屋里便只剩下贺玉谨和楚双香两人。
贺玉谨背对着她站在床边,说:“愣着做什么?帮我更衣。”
贺玉谨已经脱下朝服,不悦地扔在一旁,只穿一身白色里衣,肩宽如山,黑发如墨,往身上披一身淡紫色外袍。
楚双香双手下意识缴紧了裙摆,然后慢慢松开。她不敢过去,也不愿意过去,但又不得不一步一步捱过去。
她双手捧着那条蟒蛇皮腰带,手臂打颤地环抱在贺玉谨腰上。
她动作生疏,隔着层层叠叠的丝绸布料,能感觉到贺玉谨的呼吸。
她的鼻尖碰触着他的脊梁骨,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肌肉的凸出和凹陷。那劲腰蓄着强大的力,坚实的后背随着呼吸声起起伏伏。
昨晚在那溶溶的月色里,她看清了贺玉谨每一寸的身体,她知道这件袍子下,他的身形有多矫健俊美,宽阔的背、紧实的小腹上有多少道刀疤和伤口。
怎么脱衣服,昨晚她算是学会了,可是穿衣服贺玉谨还没教。
她耳尖发热,指尖颤抖着在摸索腰带上那两粒小小的扣环。
“你爹今天在朝上,可一点没给我这个新女婿面子。”还没等楚双香找到暗扣,贺玉谨突然开口了。
今日早朝,贺玉谨提及了城南赈灾一事。
南郡王楚达丝毫没留他情面,在圣上面前谏言,赈灾乃太子贺璋的功绩,时至今日已初见成效,不可中途另交给旁人,若中途有旁人插手,最后论功行赏起来,赏谁罚谁?
圣上觉得此话言之有理,就借楚达之口,驳了他的面子。
楚双香怔住了,手指彻底僵硬。
这是在她便宜爹那儿讨了不痛快,来冲她发难了。
贺玉谨说:“你说,楚达他女儿在我手上,就不怕我泄私愤?”
楚双香抿了抿唇,她爹爹是不怕,但是她怕啊!
她一边指尖发抖地弄着贺玉谨的纽扣,一边低声说:“王爷宅心仁厚,心如明镜,是个好人,定不会迁怒于他人的。”
楚双香感觉到贺玉谨胸腔一震,应该是笑了一声。
始终背对着他的贺玉谨就这么突然转过了身。
楚双香吓得抬起头,额头差点撞上贺玉谨的下颚。
贺玉谨低垂着黑眸,面无表情。
落在他眼里的景色,是楚双香在他胸口前低眉顺眼的垂着头,双手在他腰后找那枚暗扣,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抱着他的腰。
她素色里衣衣领后露出一条长长的雪白脖颈,上头一道红痕艳得像朱砂痣。
那是他昨天留下来的,到现在还没有消。
贺玉谨的目光落在那红印上,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循着红痕走向。
他微微一按,楚双香立刻跟着颤了口气,抬起头,一双受惊了的鹿眼慌张的看着他。
“好人?”贺玉谨嗤笑了起来,“这话倒是新鲜。”
“昨天倒是看错你了。”贺玉谨似笑非笑,一双张扬的丹凤眼往她身前一瞟,道:“不仅胆子够大,身量倒也不小。”
“继续。”
“是……”
背对着穿已经够难了,面对面穿更是难上加难。
在楚双香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她总算终于找到了暗扣,拴好,“咯哒。”
“王爷,穿好了。”楚双香松了口气,默默退到一旁。
贺玉谨低头整了整袖口,没再出言讽刺。
楚双香在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这关总算过了。
没想到贺玉谨刚刚还稍显霁色的脸突然一沉。
他走到了她刚用早膳的桌前,冷声质问道:“这就是你刚刚用的早膳?”
楚双香愣了愣,顺着贺玉谨的目光朝桌上看去。
桌上摆着她刚刚在吃的早膳,一碗小粥,几小碟素菜。
“是……”
这在楚双香眼里挺不错,但在贺玉谨看来就不是这回事。
楚双香还没反应过来,贺玉谨已经开始怒气冲天地摇铃,“来人!”
本就人仰马翻的家佣、嬷嬷婢女跪成了一排。
等他们跪好后,贺玉谨又不恼了,反而气定神闲地开始读书品茶。
他越一言不发,在场人越是恐慌。
不等他开口,甚至就已经有胆子稍小的吓晕了过去。
贺玉谨就这么将众人晾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徐徐开口,道:“娘娘口味叼,早膳要多备几种样式,点心既要清甜又要爽口,不能放糖也不能放盐,米粥要清清爽爽,里头不能见一粒米,还有荤素两样臊子的汤面,不能见一滴油花。懂了么?”
楚双香在一旁听着云里雾里。点心要清甜爽口,怎么能不放糖也不放盐?
熬米粥不许见米,如何熬成米粥?
还有荤臊子的汤面,肉做的臊子面,怎么能不见油花呢?
可嬷嬷侍女们当然听得懂,这是安贤王在给新来的王妃娘娘出气,故意敲打他们。
今早怠慢了楚双香的女婢顿感后怕,后悔听信了长嘴嬷嬷的闲话。什么看不起、什么不喜欢、什么马上就会被送走,这分明是喜欢得不得了。
她又在心里感激涕零,幸好这位娘娘心善,没在王爷面前告发她们,不然他们可不是单单重做一份早膳这么简单了。
后厨一阵鸡飞狗跳,又重新做了一份早膳。
不许用饴糖,便用有甜味的果子代替。
粥中不许见米粒,便将米捣成粉,熬成粥后过一次筛。
汤面中不许见油花,便用鸡肉搅成肉蓉,将油花滤出来,保证那汤色清凉如水。
自从做了一次难如登山的早膳后,府中至少再也无人敢当面为难楚双香什么了。
过门后的第一天早晨,要给公婆奉茶,贺玉谨的父母便是当朝帝后。
深宫草长莺飞,戒备森严。
浇灌过无数忠臣与奸吏的青石板寒气萦绕。
越往里走,宫女太监脸上表情愈凝重,空气愈死气沉沉,他们便离权力的心脏愈近。
这种逐渐压迫的气息让自由长大的楚双香无意识地攥紧了手。
贺玉谨垂眸漠然地睨了她一眼,开口道:“待会儿在皇后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要我提醒你一次吗?”
楚双香连连摇头,“不必……”
“不必就好。”
这时贺玉谨突然狠狠拽了她一把,楚双香一惊,就听贺玉谨贴着她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声:“怕?连我的床你都敢爬了,还怕这?”
楚双香心一跳,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那身冷汗早被贺玉谨给吓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