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景阳匆匆踏上坤承殿前的白玉石阶,随即一片漆黑寂静的宫殿映入眼帘。
皇兄勤政,常常批阅奏章至凌晨,她几次路过,坤承殿都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今日竟像算好了时辰,要拒她与门外一样。
“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怎么跑到坤承殿来了?”
说话的是宋德元,宦官之首,伺候过三朝皇帝,是宫中的老人了,任谁都得尊称一声宋公公。
景阳闻声看去,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宋公公,我有要事与皇兄说,烦请公公通禀一声。”
“殿下,真是不巧了,皇后娘娘不久前端来了参汤给陛下补身子,陛下特命奴才在外面候着,无令不得入内,殿下…”
话还未说完,景阳已经快步跑向坤承殿了,留下宋公公的话音在身后回荡。
宋公公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口气。
不多时,景阳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宋公公谑笑道:“可见到陛下了?”
景阳抬眼看了他一眼,露出娇红羞涩的模样,摇了摇头。
宋公公满脸堆笑,细声解释道,“殿下知道的,这诺大的后宫里只有皇后没有皇子,可这皇子啊与江山社稷同等重要,陛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就连皇后娘娘也见不了陛下几面,这娘娘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殿下若是贸然闯了进去,耽搁了好事,娘娘心里难免迁怒于殿下!”
“奴才这是为殿下着想。”
适才殿内娇喘连连的声音又回荡耳边,景阳脸侧的绯色愈发浓了,她垂眸点了点头,弱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皇兄召见。”
为了杨清,她倒不怕得罪皇后,只是那种情况下,她没办法闯进去…
初夏的夜风不算寒凉,景阳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直到殿内的人唤人沐浴,皇帝才匆匆披上外袍快步迎了出来。
景阳心急如焚,直接说明了来意,“皇兄,杨清并非武状元,担不了护显帝遗孤的重任,望皇兄饶恕他误揭皇榜之过。”
闻言,皇帝侧目看她,眼神晦暗不明,“仅仅是他不堪重任吗?可皇妹一口一个杨将军,朕以为,他会是朝廷栋梁,护我疆土的大将军呢!”
别人不知道,但皇帝太后最清楚她的预知梦了。
当初也是她说惠王会穿上龙袍,坐上龙椅,天下动荡不安,果不其然,几年后,显帝禅位,惠王称帝,一切都如她说得那般。
而这只是其中一件,平日里的小事,她总能未卜先知,只是近些年来,她再也没有预知过任何事情。
至少没有跟他和太后说过。
他又问道:“皇妹可是又预知到了什么?”
景阳避过灼热的目光,手指紧紧攥着衣衫,摇了摇头,“景阳喜欢他,不想让他涉险。”
皇帝叹了一口气,“晚了,此事是都察院一手负责的,朕听闻他们已经连夜出城了。”
景阳睁圆了眼看向他,流露出惊诧的神情。
皇帝觑了她一眼,蹙着眉解释道:“朕真不知是他揭了皇榜。”
“此事朝中无人可用,他既出了城,万没有中途召回的可能,朕再多派些人跟上他就是了,你且安心去歇息吧!”
景阳顿时无力又无助。
旁人只道她是上京城最尊贵的公主,风头无俩,权势和富贵更是他人一生都望不可及的,可她深知,她活得还不如三公主。
三公主开府独居,随性而活,不受拘束,而她打小便因“疯言疯语”关在后院,起初以为她是痴傻,后来便是真的不敢放出去了,直到惠王称帝,她才渐渐有了自由。
而她的皇兄,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荣宠和自由,可对于她来说,不过牢笼大了些而已,她的一生都要困在上京城中。
长达十年的囚禁,让她不敢自称“本宫”,甚至在富贵权势面前,她还有些许自卑胆怯。
她想要自由,不得;想护杨清,无法。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可除了皇兄母后,她还能求谁帮忙呢?
晨曦微露,书生模样的郎君给三公主梳了个娇俏的发髻,她对着鸾镜瞧了瞧,甚是满意,“你梳得发髻越来越对本宫的品味了,该赏你些什么好呢?”
为了讨三公主欢心,原本握笔的手拿起了梳篦,钻研琢磨,眼下倒不负辛苦,白面郎君谄媚一笑,于发间插上一只鎏金凤纹银簪,更显姿容明艳。
“为三公主绾发是文彦的福气,三公主若是喜欢,便多让文彦沾沾福气。”
府内面首数量不少,争风吃醋的事情时有发生,他自然盼三公主在此多留宿几晚。
三公主淡淡一笑,起身整理衣襟。
她要走了?
文彦不知说错了什么,面色惶恐,连连赔不是。
三公主步入庭院,脚步一顿,目光被廊下丰神俊逸的身躯吸引了去,是驸马嵇子晋。
他也曾在殿试中拔得头筹,做过翰林院大学士,仕途顺遂,不过自他做了驸马后,一切就变了,自此眉间也笼上了一层阴郁。
他从未踏入过这座跨院,是以三公主初见到他时,有些惊诧,甚至局促不安的攥紧了裙角。
嵇子晋顺着身侧的脚步声看过来,视线从她的发髻扫过,落入尘埃,躬身作揖道:“殿下,景阳公主在前堂候着多时了,臣恐怠慢了公主,适才在这里候着殿下。”
三公主抬手摸了摸发髻,欢愉的情绪早已不见,“去见见吧!”
诺大的上京城,景阳能去的地方并不多,她早早就到了公主府,仆从通传后,三驸马匆匆赶了过来,她这才知道皇姐又宿在乌烟瘴气的跨院了。
三驸马有些下面子,景阳也有些无地自容,或许是她忧容满面,怕耽搁了她的事,三驸马一咬牙,便去跨院寻人了。
景阳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色大亮。
三公主匆匆而来,人还未进,便笑道:“怎么了这是?这么早来看皇姐可是头一遭啊!”
她走近一瞧,景阳眼下的黑眼圈都出来了,忧心道,“一晚上没睡?”
“我丑时就在这候着了。”
景阳有事相求,特意说了时辰彰显诚意。
闻言,三公主神色一滞,目光瞥向驸马,那他在跨院岂不是等了几个时辰?
她与旁人在屋中翻云覆雨,她的夫君在廊下吹冷风?
三驸马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眉间的阴郁愈发浓了。仅一眼,三公主收回目光,嫣然一笑,“何事让皇妹三更半夜来寻皇姐啊?”
景阳忧心忡忡,觑了一眼周围的人,靠近一步悄声道:“我要离开上京城,皇姐帮我!”
三公主神色一震,惶恐道:“你皇姐若不是皇族,皇兄非诛本宫九族不可,你想害皇姐不成?”
当下并非太平盛世,虽无皇令,但公主不能离开上京城一事已是心照不宣。
相比于宫中的景阳,三公主在宫外可接触到的人或事就复杂多了,再不济,也比她和秋芜好上许多。
她别无他法,只能在公主府赌上一赌,“皇姐,你知道我对杨清的心思,他揭了皇榜出城去了,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追去的。”
从她梦见惠王穿上龙袍后,显帝禅位,太子失踪,她便知皇权更迭,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虽然她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此行有什么危险,但避开总是没错的。
若是避不了了,她也只能与他一起面对。
三公主笑了笑,拉着她的手问道:“为何?皇妹可是知道什么?”
景阳摇了摇头。
默了默,三公主又道:“从前本宫性子孤傲,最不喜听旁人的意见,本宫犹记得你说过,何时会落雨、雨后不能去后山、还说母后与父皇何时会置气,劝本宫避着些…本宫就想啊,你常年在那座院子住着,年年月月看得也都是一样的景色,消息闭塞,能知道什么?”
“后来,晴日里落了雨,本宫大病一场,去后山狩猎时,遇上猛兽差点要了本宫的命,又因撞破父皇母后争吵,禁足半月,渐渐的,本宫便知听皇妹的总没错。”
“宫宴那日,皇妹指着状元郎叫他杨将军,旁人只道皇妹吃醉了,但本宫却信他假以时日后一定会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三公主虽不知她有未卜先知的天赋,但自小一同长大,聪慧如她,也发现了不少端倪。
“此行或许正是他扬名天下的好时机,皇妹是不是多虑了?”
既知结果,何必去在意过程?景阳明白她的意思,反正杨清总能活着回来。
可是看着杨清步入险境,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她抿着唇,视线落在脚尖处,踌躇片刻,突然抬起头来,神色异常坚毅,“皇姐,你帮帮我吧!”
从小到大也没见她何时这样坚持己见,三公主敛起笑意,神色不由严肃起来,沉默片刻,开口道:“城南的铺子有一批绫罗绸缎于辰时出城,此事驸马已经打好了招呼,不会有人盘问,你若是非出城不可,可借此机会。”
公主府有不少铺子和田地,大多是由驸马打理的,景阳并未去过,转向三驸马恭敬道:“劳烦姐夫带路。”
驸马领着她往外走去,三公主忽然开口道:“子晋,把府上的护卫给皇妹带上。”
三驸马应声颔首。
三公主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凝重,拉着景阳的手又嘱咐一遍,“景阳,皇姐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路上一定保护好自己,皇姐这府上的身家性命可都挂在你身上了!”
景阳本来只是忧心途中不顺利,听到这话,顿觉事态严重,颇为感动皇姐对她的这番情谊。
作者有话要说:三驸马:今夜跨院的景色不一般啊!
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