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金道:“他也没想到吧。”
平成公主还在笑,下颌微微抖动,咬肌凸起,“是啊。他也想不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不养蚕,自然有不养蚕的道理!”
赵游金说不出话。因为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好像只有贪官是不好的,寡廉鲜耻、灭绝人性。可这个史县令,反拿钱出来,算不上贪官。
西凉军听到一半,顺便靠住了大麻袋。
赵游金道:“镇民如何了?”
平成公主道:“狗官出来发话,说他有办法。一批人不信,砸了县衙,连夜南逃。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想离开土生土长的故乡,毕竟···”
赵游金叹了口气,低声道:“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平成公主道:“他想去隔壁镇子借粮,但都被西凉打下来了···”
西凉军抱着腿,“铎齐将军对中原人很好的呀!一定借。”
平成公主道:“可狗官不!他说宁死不投西凉!就这样,大家都饿着。最初吃陈米,后来啃桑叶,好多小孩饿死了,父母就吃小孩。
“这时又有人说,西凉有什么不好呢?投了就投了吧,难道要饿死吗?
“狗官越来越沉默,几乎每天睡在县衙,偶尔出来,脸色阴沉沉的。”
赵游金不管西凉军还在,道:“他到底是个中原人。”
任何人都处在历史的局限性里。
无论再怎么和鲁国人解释,两千年后,山东河南都是中国,当时的人看到齐国人下黄河捕鱼,一定是要红眼睛动刀子的。
平成公主猛抬起头,“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无论如何,镇上总有人替他说话,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喝醉了,说:‘当年我就是和兵马司立了军令状,十年收五十万两军费,调回广东。要是吃西凉一颗米,名声坏掉,这辈子就别想功名了!’”
平成公主定定道:“‘至于这群东北人,西凉人不来,他们饿死,西凉人来,他们战死。反正我是县令,不到到最后一刻,我可不愿意坏名声!’
“很快。什么都没得吃了。
“人没得吃,只能吃人。”
纯是理解这句话都很难。赵游金喘不上气。
平成公主道:“早些时候,死的人多,荒坟野狗都吃得皮毛滑溜,很快人们就舍不得埋尸体了,偷摸在夜里吃掉。···原本是只吃小孩的!”
西凉军忽然道:“那是你们自己的孩子!那么小!”
平成公主看着他,目光幽深:“对!那么小,连名字都没起,除了生母,谁去哭他?可是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夫妻父母呢?看着一张熟悉的脸在水里煮熟变红,吃得下去这个,才叫厉害呢。”
赵游金想象了一下,哪怕只是朝夕相处四年的本科室友,顿觉手足冰凉,恶心想吐。
平成公主道:“古书上怎么写的,‘十室九空’,不对的!没有全空的家室,都剩点,靠吃亲人尸体活下来的。那一年,每晚都能闻到肉香,和呜呜咽咽的哭声,是一边哭,一边吃。邻居就一边咽口水,一边羡慕人家有的吃。
“这时,有一户人家,冒死从隔壁镇子运来稻苗。是青杆,长得最快,平时都拿来喂猪,可这时也够救命了。”
西凉军都说:“那很好啊。”
平成公主侧过脑袋笑了一下,“稻苗一夜之间,全被烧了。”
她自己回答:“狗官让人烧的。”
赵游金惊道:“为什么?!”
平成公主道:“为了把人逼到绝路上!只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也没了,镇民才愿意为了一口吃的卖女儿,卖掉女人,狗官才有钱充军需。
“卖丝绸已经不可能了,还有什么好卖呢?!女人!这是没本买卖。狗官太知道了,甚至每家每户吃小孩的时候,他都不提这件事,一定要等到吃大人了,才说出来。这时候,人命最贱!
“他的家底都雇镇民养蚕了,镇上也填了亏空,那还有钱买女人呢?”
平成公主拾起西凉人的马鞭,轻轻拨火,“呼啦”一声,火舌猛窜。
像一道红色闪电。
平成公主望着西凉军,“你猜,最后一个女人多少钱?”
西凉军道:“好的三十两,差的十两,中原人开的青楼里就是这个价格。”
平成公主咯咯笑起来,“你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她收了笑,看看自己手里的马鞭,一下下敲打地面,“一个女人,三枚铜板,这还是去的早的!到后来,就半块馍馍!”
平成公主脸上含着微笑:“原来镇上有这么多女孩子!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都卖去哪里,后来终于快凑够了。就剩一个。”
赵游金淡淡道:“就是你。对不对,你不是平成公主。”
假公主高兴点头:“不错!不错!就是我!那天爹娘抓住我,吊在柴房里打,打几个时辰放下来,让我站着活活血,免得勒断手脚筋!他们让我凑我弟弟的一口饭吃,我说他妈的,你们全被砍了脑袋我才高兴呢。
假公主说着站起来,手舞足蹈,影子被拉长了,像一具臃肿的肥尸。
“可是京官就要来勘查了,无论我愿不愿意,一定要被卖。幸好啊,幸好。绳子断了,我‘当’摔倒地上,半张脸蹭了好远,我娘直掉眼泪:‘破了相的女孩子不值钱!’
“我灵光一现,想起壮士断腕的故事,夺来我娘头上的簪子。”
假公主伸出食指,顺着嘴角的伤口,一点点往上拉。
“就这么,划到耳根。血冒出来,一股股往嗓子眼里呛啊。半边天都是红的。”
赵游金知道最后还是没有凑够,“终于还是少了一个吧。”
假公主满面喜悦地摇头,“不!不!最后够了。还是我给找去的!只是那个女人不齐全,不抵价!”
赵游金失声:“不可能!你不会!当时我就要被抓去了,是你保下我的!你不会!你不可能!”
假公主又坐回来,下巴搭在膝盖上,怜惜地抚摸鞋面,仿佛抚摸一只猫,“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狗官的儿媳。只是右手没了手指,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赵游金道:“她招你了吗?她惹你了吗?你自己也知道!被卖掉一辈子就完了!”
假公主道:“都是女人,凭什么我喝不上稀粥,凭什么她白白胖胖?凭什么镇上女人都被拉走了,凭什么她到最后一天还没事?凭什么我寻常人家的女儿就这么下贱,凭什么她县太爷的儿媳妇就那么高贵!”
假公主说得又急又快,说到最后,眼里飙出泪,可是没有落,只在眼眶中滚动,一双眼亮得吓人。
西凉军没有表情,显然理解成了中原女人的无病呻吟。
赵游金还是说:“可她没有招你,没有惹你!”
假公主道:“招我了!惹我了!就是因为那些高贵的女人衣食无忧,我们这些低贱的女人才要为奴作婢!为了她们能喝上一碗粥,我就要被卖!被吃!”
假公主喉咙嗬嗬,泪光闪动:“她吃得就是我的肉,她喝得就是我的血!”
西凉军只在乎女人给不给他睡,不在乎女人怎么想、怎么说。此时百无聊赖地拍了拍麻袋,一低头,看到手边破洞露出团黑绒。
西凉军随手一拨,那黑绒越抽越长,竟似长穗一般。
西凉军抓住往外拉扯。
只听“嗤喇”一声粗布破裂。
裂痕之中,居然悄无声息,露出一张人脸。
怒目圆睁,鼻孔喷张,正对赵游金。
赵游金从脚底起了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手臂皮肤一阵发紧,下意识护着假公主退了两步。
身后传来悠悠叹息,“你挺好。”
西凉军虽然久经沙场,可毫无防备之下,乍见一张死人脸,还是吓得手忙脚乱,一掌推倒了麻袋。
只听“咕噜噜”乱响,地上滚满了人头。
高高竖起的麻袋瘪踏,人头从上到下砸满地,密密匝匝,一个打一个,逐渐越滚越远。
赵游金拉着假公主连连后退,不知退了多远,忽然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软垫。
赵游金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人脸,二人挨得极近,鼻子尖都要挨上了。
此人深目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赵游金惊呼一声,就要往后退,一脚踏上人头,脚跟一滑,眼看要扑倒。
忽然手臂一紧,赵游金借力站稳,连连喘气,这才注意到自己正附在假公主怀里。
假公主还伸出手轻轻顺着自己后背,半张脸笑吟吟。
假公主手势轻柔,语气也轻柔,“我还没讲完,你道后来怎么样?后来我在外面遇到一个拖鼻涕傻瓜,非说我是他姐姐。我说我已经有弟弟了。弟弟不是好玩意,一个都遭不住。
“当晚回去,叫人,没有回应,我摸黑点上灯,地上滚着我爹娘、弟弟的脑袋,原来是拖鼻涕傻瓜帮我把他们都杀啦!
“拖鼻涕傻瓜站在血泊中,问我,这下,我是不是就能只有他一个弟弟了?”
假公主一边笑,一边勾着头对西凉军说:“诶,诶,你不要冒领啊!那都是我弟弟杀的人头,我弟弟的爹厉害着呢,左贤王你知道么?西凉顶大的一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