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金想:要是杀的是个成人就好了。一个人长到二十多岁,总会做些恶事错事。
那么西凉军就会化作天理,她赵游金也不算事不关己。
赵游金捂住耳朵,妇女撕心裂肺的呼喊太惨了。
屋外雪光白亮,西凉军高举马刀,在街道上来来回回奔跑,两边门户紧闭,但赵游金相信有人在门缝里偷看,切齿咯咯。
他口中也在喊,啊啊地喊。
和妇女一样,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音节,大概二者都出于人性的本能。
赵游金忽然觉得热得恶心,扑出去,捧起雪往脸上抹,雪块咯吱咯吱碎裂开来,被面皮擦碎了。
最初有点冷,很快灼得疼,但还是不够,赵游金肠子里都是脏的,她得把全身的血换过,才能忘掉那么一幕。
身后响起阵阵踏雪声,西凉军的声音响起来:“你在干什么?”
赵游金听到自己喊了一声,“啊”。惊恐的,无助的。她手忙脚乱往前爬,可是前心一紧,被西凉军从后头抓住。
赵游金往后蹬踹,鞋面真碰到西凉军,又害了怕。
西凉军语气平和:“该回去了。三王子说的。”
赵游金慢慢回过头。
西凉军手里还提着刀,婴尸颠倒,浑身青白覆霜,小小圆圆的肉脸扭曲着,仿佛怪笑。简直是冰冻人参果。
赵游金打个激灵,拼命挣扎起来,每一口气都吸得肺管子生疼也顾不上了,哭叫着踢踹西凉军的靴子,把自己往后蹬。
赵游金闹得雪尘飞溅,西凉军有些拿不定主意,面上露出一种为难的神气。很快他想起小时候宰羊,又有点高兴。
赵游金窝在雪凹里,仰头看西凉军,他逆着光,高大黝黑,像一个没面孔的庞然大物。
“放手!”
西凉军一顿,左手还分作三股,制住赵游金两腕,人却已经直起腰杆,转身恭顺道,“目华。”
赵游金眼前一亮,雪光耀眼中,只见两匹马一黑一白,马勒脚蹬一片金黄,全是赤金打造。
白马在前,鞍上一个明丽姑娘,十六七岁年纪,通体宝蓝锦绣皮袄,腰间一围兔鹘银带,斜挂一把错金搂彩窄剑。瓜子脸尖小,额上扎着玉色昭君套,正中一颗拇指大的黑曜石,倒像长了三只眼睛,摄人心魄。
她抬手,凌空抽了一鞭,喝道,“我哥说了,礼遇中原人,你没听过么!”
西凉军早将扎着婴尸的马刀埋进积雪,讷讷称是。
赵游金挣了两挣,还没挣开,又听一个清朗少年声音:“这话差了。”
少年高坐黑马,十七八岁年纪,身形高瘦,神色桀骜。一身铁锈红锦绣皮袄,同样一围兔鹘银带。左肩负只白首黑鹰,右耳挂枚红宝石坠子。
目华猛扭过头,“六王子,上回在幽州惹的祸,你还没记住么!还要我哥哥教训你?”
少年原本面容淡淡,闻言眉梢一挑,不豫之色一闪而逝,反而朗声笑道,“对对对,铎齐将军不是王子,却胜似王子,倒由他教训得起我来!”
西凉军急道:“目华!目华!”
赵游金心头发紧。
原来此人是左贤王女儿目华,原书中平成公主头号情敌,虽然综合看下来,行为逻辑和男主大王子没什么区别,无脑舔狗。但因为大王子是个男的,所以有情可原。
由于西凉大汗在男女作风方面的问题,比华夏版图都大。赵游金一度怀疑这人物原型是西北军阀马步芳,一句“除生我者与我生者,天下女子无不可|淫|之”绕梁三日。
从西凉军态度来看,别说左贤王儿子铎齐,左贤王女儿目华都不是寻常王子可比的。
——可是西凉大汗儿子太多,写到最后作者自己也搞不清楚了。赵游金根本不记得三王子和六王子除了舔平成,还干过什么大事。
目华不理他,侧跳下马,三两步跑到近前,伸手来扶赵游金。
赵游金看那只手,绒绒兔毛堆袖中,簇出雪白掌心,犹豫一下,还是不敢拒绝。
目华拂去她肩头落雪,对西凉军说:“看看,把小姑娘都吓成什么啦!”
西凉军低低道:“这是···”
目华不料他还敢还嘴,高声打断:“这是什么?!我哥哥早说过的,中原人是远方的朋友,这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六王子哈地一声,摩挲下巴,目光上下打量赵游金,“朋友,”他轻笑一声,“你哥哥就是不会训狗,他不知道,畜生越打越听话!”
目华道:“你说什么!我要回去告诉哥哥!”
六王子眼皮一抖,梗起脖子,声音却中气不足,“我还怕他么?”显然是假话。
目华气呼呼,低声嘟囔:“真想哥哥打你一顿。”说着又握了握赵游金的手,“诶呀”一声,“好冷呀!”
目华四下张望,“咱们快找家酒店坐坐,别把你冻坏了。”
赵游金来不及反应,就被拽着走了几步,只觉暖热扑面,定睛一看,墙上一副飞鹰水墨画。
又回来了。
老者的尸身不知所踪,原本坐着听书的人也没了。估摸是拖着老者尸体去后院掩埋。
大堂只剩妇女犹自伏低,哭不出来,一声长一声短地抽气。后背一抖一抖。
六王子没好气,“没看到我吗?妈的连西凉六王子都不认识,墙上挂一张飞鹰有屁用!”
西凉军抬眼张望目华,上前几步,一手穿腋搂起妇女身子,另一只手捂紧妇女嘴巴,将她扶到边房。
西凉军动作隐蔽,目华没看到,只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副飞鹰,由衷感慨:“中原人手可真巧!”
她又走了两步,小小“啊”了一声:“这地上有血。”
不过她很快安慰自己:“一定是那女店家的血,怕是累着了,呕血晕过去。诶,听说中原人对于东北课税很重!幸好咱们来了,以后这女店家只要勤勤恳恳,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赵游金看着她一派天真,心里很震撼。
目华正搓手呵暖,对上赵游金的目光,甜甜一笑,“汉家妹子,你老看我干什么?”
赵游金木着舌头说:“姐姐好看。”
目华脸一红,果然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在乎容貌,噗嗤笑出声来,“你看出来了!都是这昭君套好,你们汉家衣裳服饰真漂亮!哥哥也说我戴着好看。”
目华随口捧中原人。但赵游金听来,只能想到:可那死去的孩子,永远不知道了。
目华似乎还想说什么,六王子冷冷道:“目华,还不走么?今日你哥可等着呢。”
目华笑道,“迟就迟了,哥哥难道说我?”
六王子急道:“铎齐是不说你——”他眼珠咕噜噜一转,“不过,你要多一个哥哥了。第二个哥哥说不说你,我可不知道。”
目华笑道:“多一个哥哥很好啊,我还想多一个妹妹呢,”她从怀里掏出只手掌大的油布包,打开,里头是三五颗裹满霜粉的深红方糖,递给赵游金,“不过,这些年找来的不说一百也有八十,爹为什么这次就认了?”
赵游金看目华先吃了一颗,这才小心选了一颗最小的,若无其事吃进口中。舌头顶住上颚,死命不咽唾沫,只用鼻子呼吸,等人少时吐掉。
六王子从鼻中哼出一气,伸手去抚摸白首黑鹰,来回走了几步,脚跟不断砸地:“还不走么?”
目华慢悠悠:“哥哥有什么好看?我想要妹妹。不去看,由他骂我!”
六王子勃然:“骂你?你什么挨过骂,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他咬唇不语,愤怒瞪地,忽然一跺脚,指着赵游金说:“这不就现成的一个!想要把她带走好了!留几锭金子给她爹娘,把她买来给你玩!”
目华笑意越深,忽然边房布帘一掀开,那西凉军大步走了出来,小跑到目华身边:“这可不好,她是三王子带来的,目华要···”他料定三王子不敢忤逆目华,只是不能又自己担责,“回去目华跟三王子说一声。”
目华脆生笑道:“真太巧了,三王子上回是不是说哥哥的金弓好?我去跟哥哥要来,把她换过来。”
目华拉着赵游金的手,晃了晃胳膊,“三王子要你做什么?你愿不愿意?”
西凉军献应勤,先一步说,“三王子近来想吃中原饭食,说她是厨娘。”
目华拍手而笑,望着赵游金:“这太好了!你原来是会做饭的!”转脸对六王子,连拍赵游金肩膀,“你看你看,我今天还得了个宝贝!”
六王子不耐烦:“行了行了,还不快走!”
西凉军眼看目华抓着赵游金不松,“要不目华还是先跟三王子说一说···”
西凉不比中原规矩繁琐,女子不能封官、没有诰命,哪怕是小小兵士对左贤王爱女,也是直呼其名。
但人情世故都是一样的,目华抢三王子东西没什么;
无名小卒守不住三王子的东西,让三王子抢去,那可大大不妙。
目华笑道:“一把金弓不够,那就让三王子自己去选,看上我哥哥的什么,都给他!”
赵游金憋了满口糖水,腮帮子鼓起来好些,舌根子都酸了。她终于还是把糖水咽了下去。撑得嗓子眼生疼。
接着嘴唇一冰,目华又给她喂了块糖,笑声清冽:“你以后跟着我,天天有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