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金闷声说:“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吧,赶紧回西凉。县令儿子可说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金雪一边嘴角抽了抽,“什么?”
赵游金纳闷,“这句话哪里难懂?”
金雪一拍手,恍然大悟:“哦,你们县令说的是吧?”他摇头,好气又好笑,“我拿降书去的时候,他儿子死命留我吃饭,我不依,七八个人上来拦我,还来了几个姑娘,我摔了一跤,左脚扭了。”
他盯着赵游金,“爱信不信!”
赵游金:“那你是说,县令根本不敢抓你?”
金雪不屑,“他敢!南昌远在千里外,李王根基不稳。黄河以北,遍布我西凉巴图鲁,他——”金雪一顿,耐心解释,“‘巴图鲁’是勇士的意思。”
赵游金:“那你干嘛拉着我跑?”
金雪微笑低头半晌,扫她一眼,别开脸看向路尽头,“你说我不识好人心,我看你才不识好人心。”
赵游金皱眉:“喂!”
金雪弯腰,朝赵游金伸出左手,“起来。”
赵游金想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搭!这人长得不错,说不定谁占了谁便宜呢!
赵游金身子一轻,还没站稳,就听金雪懒洋洋地说:“有金。我一个西凉人,在汉|人堆里,可以备受尊崇,但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要倒大霉,你信不信?”
赵游金想起插|着弟弟大拇指的浓粥,点头:“太信了。”
金雪又道:“那你信不信我?”不等赵游金回答,他自己说:“你最好信!”
赵游金:“啊?”
金雪收敛笑意,盯着她看了很久,声音又淡又快,“因为我是西凉三王子,我什么都有,而你什么都没有,害你不上算!”
这话未免有点太直白。赵游金上辈子加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耿直的人。
金雪转过身,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平伸出去,“我是西凉人,哪又怎样!昌朝腐|败到根,不用西凉去争,你们自己农民军就起来了多少!我敢对长生天发誓,视汉|人亦如我族,不忍你们跟昌朝一起死,才驻兵城外,亲送降书!”
赵游金相信王小波的一句话:评判对错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只能无声静默。
金雪侧过脸,淡淡道:“你可能觉得我虚伪,但我不这么认为!一两百年后,我西凉守不住这天下了,也会有人造反,至于那是汉人,西凉人,回鹘人,女真人,亦或者极南之地的黎人、极西之地的苗人,凭各人的本事!”
狂风吹起衣襟绒毛,往他脸上扑。
金雪侧脸很好看,眉骨微隆,鼻梁高直,他语气很壮阔,可是目光清清冷冷,甚至有些萧索。
金雪道:“我看你们汉|人的史书,春秋之时,鲁国强悍,令赵人不敢入黄河捕鱼。那些被驱逐的渔民,哪里能够想到,不过五十年,秦灭鲁赵,再五十年后,山东河南不分你我。就像你们汉|人,天天叫嚷‘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你们祖宗写的史书,怎么自己都不看?‘不教胡马度阴山’?几百年后,谁知道会不会不分你我!”
赵游金惊叹,心想金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一二,这话说得还真有水平。
本科时期赵游金听课都没听明白的唯物史观,竟然被一没经历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封建社会小男孩搞懂了,赵游金不由自残形愧,“你厉害。”
金雪笑了笑,解开腰间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有金,我也很不容易的。西北不只有西凉,父汗更不止我一个儿子,他打到哪里抢到哪里,有金,我没见过我额吉。”
联系上下文,赵游金猜额吉是西凉话里的母亲。
金雪晃了晃水囊,目光困惑,“有人说我额吉是回鹘人,有人说我额吉是汉人,还有人说我额吉是罗刹人。不知道,我父汗的女人太多了。”
赵游金心想:打到哪里抢哪里的女人,还指望别人和你们不分你我啊?
她不敢说,伸手道:“我也想喝一口。”
金雪扭过头,望着她静静笑了笑,很乖地点点头,把水壶递过去:“慢点喝,小心呛。”
金雪看她喝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十年之前,别说大兄看不到我,左贤王的儿子也敢欺负我,大兄的母亲是左贤王的亲妹,我的母亲死了还是逃了,从没有人告诉我!我站给父汗牵马背箭,大兄坐着吃父汗射|来的烤兔。所有人都夸他是父汗最得意的儿子!”
赵游金心想:自己就不就像996的打工人听马斯克私生子发牢骚吗!脑中长瘤才会同情他!
金雪明显误会了赵游金,他来回踱步,“这下你相信了吧,虽然你一无所有,我也并不会看你不起。你出身低微,手腕细得一捏就要断掉,想来经常要生病的,估计也不能骑马!不能说害你令我毫无好处,应该说,如果你在我的马上,那就是浪费了我的千里良驹!”
赵游金呛了一下,抓着胸前衣料咳嗽连连,“等等!怎么说到我了!”
金雪竖指在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咬着下唇笑了一下,神情却有点紧张,“你别打断我,我···其实!其实我才知道‘食女妖’是个阴谋,就来找你了。”
赵游金道:“什么阴谋?”
金雪一噎,气急败坏:“不是让你别打断我吗!”
金雪看上去非常激动,瞪着眼,红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最后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定了定神,反复吐纳,终于抿出点微笑,可笑意却在脸上抖,眼泪似的流了满脸。
金雪:“你留下来,会被他们害的,我必须带你走。这在你们看来,是很有损名节的!为此,我不得不给你一个汉人看重的名分。”
赵游金看着他。惊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这个人。
她还以为这人在做演讲呢!
金雪眉梢微扬,稳操胜券后仰过去,背靠矮墙,一双眼盯住了她看:“也不要太高兴了!用一只芦花鸡赚得我,也不知道你的命怎么这样好!”
赵游金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合适的表情,“我、我、我,按照我以前的经验,——”
金雪面色微变,“以前的经验?”
赵游金粗|暴地把话题扯回去,“按照我以前的经验,我不可以伤害你的感情,理论上我应该谢谢你的表——呃,随便你叫什么吧!反正我不觉得称得上表白就是了!然后再拒绝。可是——”
金雪面色转为铁青,那笑容已经成了面具,摇摇欲坠,他轻轻错着犬牙,“拒绝?你不要你的名节了?没记错的话,你可是个汉|人啊!”
赵游金掐紧水囊,幻想那是金雪的脖子,“可是——可是我现在想说:不会骑马怎么着?你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太妙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啊,”金雪发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节,他站直了,不再倚靠墙壁,右手反过去摸索后颈,似乎失去了脑袋,“我配得上更好的,这谁都看得出来,草原上最强壮的公马必须匹配最强壮的母马!”
赵游金气血翻涌。耳塞!她愿意用一切换两只耳塞!
“可是你——你能配得上更好的人,比我更好的人?!我并不好奇这个人是谁,我不好奇!但是你告诉我也行。”
赵游金干巴巴的说:“这个?只有一个吗?我想没有汉|人在提亲的时候把自己比作马吧!”
金雪冷冷道:“我应该学着汉|人的手段,说些我没见过的天塌地陷?还是我应该夸你的胳膊像我的大腿一样紧实?”
赵游金心想:“要是你对你老爹也这样,那么你不受待见实在是再正常也没有的一件事了。”
金雪面露轻蔑,可是声音低下去,近乎于委屈,“好,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蠢,就像那群老匹夫,千里迢迢投靠李贼也不愿意相信我,因为我是西凉人!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一撇头,再回转过来时,已换上一副傲慢又从容的神气,他插|手在口,引颈吹出一声响亮的长哨。
南那边,嘚嘚声响,一匹马由远及近,沿街驰来。
金雪并不看赵游金,仿佛对着夜色说话:“可你无情,我不能无义,西汉韩信‘一饭之恩死也知’,哪怕你不知好歹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能看着你死了。”
话音未落,赵游金只觉眼前一亮,白马前蹄连踏,停在二人眼前。
金雪左手一摁马鞍,翻身跨|上马背,不等赵游金回神,展臂捞她入怀。
“驾!”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我是土狗!我喜欢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