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已经有一个温厚的声音喊:“赵婶子,你姑娘回来了吧?”
来人身形微胖,肥大面庞,上唇一排黑须。
他穿着粗麻衣衫,本意是显示清廉。可是东北冷,他不得不多穿许多层,看起来肥硕异常。
和街上嶙峋老者相比,更是触目。
他走进来,先看到赵游金,眼睛一亮,“有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记不记得?”
为了佐证,他伸手去抱二毛,“和你姐姐一样!”
这就纯粹是假话了。
赵游金可不相信原主曾经和二毛一样胖。
一个方脸大眼的中年男人从县令身后闪出来,中气十足地夸二毛和父母像。听着声音,正是辩论的王喜。
王喜拿手指逗二毛:“二毛,二毛,你记不记得你爷爷呀!你爷爷就是被西凉人杀掉的,一刀子捅进去,再收回来,肠子流出来,血满地。正是冬天呢,肠子末都结了冰,你爷爷疼的啊啊叫,哆嗦着手把肠子往肚里塞。”
二毛睁着眼。
他知道县令是很了不得的人物,被这样的人物抱着,应该笑。但王喜讲这样的惨事,又是一定不能够笑的。
小孩子一时不能确定,面上就浮起一层怪笑。仿佛嘲讽。
按理说,这是笑不好之罪,幸而他年纪小,可以宽恕。
更何况县令是有求而来。
王喜不去看二毛,转脸向赵游金:“有金现在好高呀!”过了好一会,没有人接口,才自顾自说,“‘食女妖’的事,你们也知道?”
农妇第一次面见这样大的官,虽然事情是明白的,态度还是非常迟疑:“知道。”
王喜等县令点了头,这才笑道:“你们知道就好了。平成公主和亲,从此西凉就不打我们了,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呀!可万不能有差池。”
只有二毛点头。
王喜换了语气,挺起腰身,威严地说:“赵老二,你该不是卖国贼吧!”
这样大一顶帽子,谁接得住?农妇先矮了三分,“那哪儿能!我爹当过兵,就打西凉!”
赵游金有些惊讶,因为几十年前,犯得该是倭乱。
王喜噗嗤乐了,“赵二婶啊!咱叔打的是倭寇。后来还给了十两赏银,以后二毛考上了,补廪也格外多些呢。”
王喜话锋一转:“但咱昌朝得在,这些才有的谈,不然,李王登基也行,反正是咱们汉|家天下。倭寇就是外贼。”
农妇想一想,都露出一种梦幻的满足感。
王喜渐入正题:“所以稳定西凉,是最要紧的,平成公主千万不能有差池,我们都看着有金长大,有金就像我自己闺女一样。要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献出这么好的姑娘呢!”
赵游金笑道:“你这还是为了我好了?”
王喜笑得比她还厉害:“要是西凉打过来了,哪里还有你呀!要怪,就怪西凉!”
农妇唯恐赵游金惹怒王喜,赶紧尖声笑道:“您别搭理她!这小妮子这半月鬼上身啦!我总跟她说,你就仗着自己年岁小,又被王叔看着长大的,一点规矩也没有,都是王叔惯得你呀!”
王喜被这句话噎住,倒不能够追究了,只把笑意淡了点。意思是小妮子给脸不要脸。
县令也觉得,“与民同乐”得够了,放下二毛,对农妇道:“你虽然是个女人,却很有见识。懂得一点大道理,就这样吧,三两银子,我把有金带走了。”
农妇失声:“三两!不是说好的十两么!”
王喜道:“七两要捐出去啊!和西凉人打仗的兵士都没有饭吃了——你以为谁都跟有金一样,米粥煮浓了还不爱喝!”
农妇的脸涨红了,喃喃地诉苦,说自己生有金的时候,差点死了,后来整个月子没有鸡蛋吃。身子养不好,所以三十岁上才生出二毛。
王喜也很熟练地回应,无非是:“要是西凉人打过来,菜叶子都没有你的吃”;再扯上二毛:“二毛也要给西凉人沙掉!西凉人是魔鬼,把小孩子腿打断,放马去踏。”
说到二毛,农妇更心软了。她原本就是决心卖掉有金的。只是价格没谈拢。
农妇紧紧握着有金的手,眼睛却盯着王喜,“才三两?我不是为钱。如果家里只有我一个,房子卖了也要贴补军费,可我还有二毛呀!二毛聪明呢,以后西凉军被打退了,国家不要举人、进士吗?”
王喜正要开口,农妇大声嚷嚷起来:“难道你说我们打不退西凉军?!难道你说咱们军士不勇猛?”
王喜立时闭嘴,面容像凝固了,很久才解冻,厉声道:“你说,你要多少!”
农妇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眼珠急转,“十二两!”
王喜一跺脚:“好!这是从军费里扣出来的!五文钱就是兵士的一碗粥,你让两千四百兵士少喝一碗粥,只要心里过得去!”
农妇当然过得去,暗自掐了一把手。这女儿比隔壁的多卖了二两,好啊,值得!
赵游金冷眼看着,哈地笑出一声。
王喜面色微变,慢慢看向赵游金,“有金,你笑什么。”
赵游金问:“何时献女呢。”
王喜道:“一月之后。”
赵游金心下一沉,但面上不敢显露出来,“要是平成公主在这一月之内来了呢?”
王喜冷笑:“平成公主圣驾,停在何地,当地省府皆有通信告知,信上是衙门骑缝印,旁人不能作假。信不来,平成公主就不来。”
赵游金笑道:“听说许多官吏纷纷南下,带官印女眷投靠李王,衙门空虚,谁给你们传信?”
王喜一怔,一时惊疑不定。
赵游金道:“平成公主爱民如子,为周全百姓,宁可和亲西凉,怎愿意贫寒女子枉死!”
县令震声道:“不是枉死!”
这一声气壮山河,听得人耳膜生疼,县令稍微平和下来,又说:“平成公主为国为民,你们也是为国为民,怎么算枉死呢。”
赵游金冷笑:“那我管不了,我只说一句话,我过不好,谁也别想过好,你们敢害我,我就跑到平成公主面前,告你们谋反!”
王喜震撼了,因为赵游金的愚蠢。
当然赵游金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她根本没机会见到平成的。
她像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
而永远没有唐僧来救她。
县令没有愤怒,反而悲悯地微笑起来,仿佛屠户看猪。他摸了摸二毛的脑袋,细声细气地说:“可别跟你姐姐似的。”
那目光已经判了她的刑。
赵游金浑身血液刷地涌上颅顶,咕嘟嘟泡冒,继而“刷”地倒流而下,沉沉坠着指尖。
门户忽然想起一阵锣响,当当当脆得吓人。
人声兴奋张扬,“平成公主到——”
即使王喜也没有回过神,赵游金凭借这半个月来闪躲农妇巴掌的经验,游鱼般窜出屋去。
农妇抓之不及,赵游金衣角从她指间溜走,她当即跳着脚叫嚷起来,证明女儿不是自己放走的。
赵游金没命般逃窜,一张口,寒风把舌头吹干了,满嘴干皮紧绷。
她举目四望,不见原书里的凤辇金仪,几头黑驴在两边开路,驴头挂着红绸缎,表示是衙门的驴。
左右两个皂衣公差,边走边敲锣,有一声没一声地喊,“公主驾到。”
路中,众人簇拥着一个女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引得两侧百姓旁观。
有的百姓看,有的百姓也跟进队伍,那队伍不自觉就壮大了,黑沉沉,远看,简直是一只肥硕巨虫,彳彳蠕行。
赵游金呼了两口气,风扎肺管,她声嘶力竭:“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