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松木烤鸡-2

不等农妇发作,赵游金狂风般旋出陋舍,猫腰绕了几圈,偷了只肥母鸡,看田去也。

女人常因为生了女儿而受男人冷遇。有的女人恨丈夫,有的女人恨女儿。

原主的妈就是后者。

猪和儿子少吃一顿,原主的妈心疼如刀割;女儿少吃两顿,原主的妈就想:反正看田也不是力气活。

——的确不是力气活,赵游金还能顺便给自己烤只鸡吃。

东北土地肥沃,物产丰裕,俗称“棒打狍子瓢舀鱼”。

可剥削极酷,这里的农人还是过得苦,夏天防野猪踩稻,冬天防流民偷米,不得不支派守着。

这个活,就叫“看田”。

白雪皑皑,天地尽素,极目处深灰枝丫,都是二人合抱的老树,隔得太远了,乍看比小指头还细。

寒风刮得脸皮紧绷遇裂,一吸气,直疼到肺管子。

赵游金眯着眼睛,在一片刺眼银光中,找到看田人夜宿的木屋。

母鸡咯咯大叫,深红闪黑的翅膀不断扑腾,赵游金挣扎着抓它,气喘吁吁,吐出浓白团雾。

将腿拔出厚雪,一步一顿地走到木屋前,先把母鸡扔进去,跺跺脚,抖掉簌簌白雪,这才踏入。

此时风雪渐消,赵游金反脚一踢木闩,虚掩住门,然后轻车熟路地翻出火折子,点上炉膛。

红光窜起来,火舌细细地舔舐炉壁。

屋内一桌一椅,桌上有把刀,赵游金烤了阵火,等身子回暖过来,一手提刀,一手拎鸡,打开门,翻刀勒挑鸡颈。

颈骨卡刃,废了点力气才砍断,最终留了层薄肉连着。

鸡脑袋耷拉下来,晃啊晃。

母鸡凄然一挣,两爪绷直,过了好久才松软下来。

热血泼出一圈儿,热气腾腾,融了一层雪,很快冻成红冰。

从前赵游金只在超市冰冻区买鸡,一回生二回熟,除了鞋上贱着几星,倒没割伤手。

东北储干货,屋檐下多有铁钩,赵游金踮脚抓住一只,将死鸡倒挂上去放血。

她返回屋中,照旧踢闩掩门,从角落里摸出只黏豆包,近火烤软了,放入口中,慢慢嚼。

东北黏豆包越吃越甜,赵游金正吃得兴起,忽听门外踩雪声支支,似乎有人来了。

赵游金以为原主爹妈来找芦花鸡,慌不择路,丢下黏豆包,挑起桌帷,钻进了桌底。

门被推开了。

一线雪光从门缝渗进来,风雪声骤然作响。赵游金懊悔自己将死鸡挂在檐下,一定被看到了。

今天少不了一顿打。

她胡思乱想,一只黑靴已经踏了进来。

不是原主爹娘。

黑靴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紧紧包裹一截笔直纤细的小腿。

是个少年人。穿着油光黑亮的皮袄,掌宽的正红革带束腰。一只戴着皮套的手卡在腰上,大拇指插|进革带里。

东北民间有许多鬼故事,比如黄鼠狼成精,再比如新死的尸体还以为自己是活人,还比如吃女孩子的妖怪,从坟墓里爬出来,其实满脸都是蛆,唯独自己不知道。

赵游金起了一身白毛汗。伏在地上,悄悄抓紧刀柄。庆幸刚才没有丢下这把刀。

世界分外安静。

来人身上的雪化了,沿着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淌,鞋底踩上去再抬起来,有轻微的“吧唧”声。

来人走到炉火旁,弯腰去烤火。

他摘下手套,手背青筋凸起,手指匀长刚劲,指节微鼓。右手小指齐根而断,突兀的一个肉|圆。

赵游金心脏一沉。自己即使有刀,也未必能打得过这个人。

“有火。谁点的。”

声音低沉,微涩,大概是走了太长的路,舌头也冻木了。

“屋外挂着鸡,点火的人,或许出去砍柴了。”

赵游金心跳如鼓。柴火在屋后,被积雪盖住了。

来人一定发现不了。

千万不要发现。

来人很慢很慢地直起身,在小屋中来回踱步。

忽然,他步履加急,三两步走到桌前。

赵游金头皮都要炸开了,三更半夜,荒郊野岭,和一个陌生人独处一室。原主的身体,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啊!

她极力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期盼来人赶紧出门,自己就飞快出去拴上门,等天亮再出去。

来人的呼吸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轻极轻的低笑。

赵游金心下一片雪亮,浑身血液凝结。

黏豆包!自己没吃完的半块黏豆包!

还是软的!

桌帷被撩了起来。

眼前火光大红大亮。

一张脸出现在眼前。逆着光。

赵游金心里发虚,举刀护在身前,怎么都不敢往前捅。

腕骨大痛,细细酸意从四肢百骸流向右腕,轰然炸开,半个身子都震麻了。

小刀脱手,当朗一声。

赵游金扑倒在地,脑中天旋地转,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赵游金浑身血凉,从不该和农妇顶嘴后悔到为什么熬夜看小说,心想:“我真蠢,早应该拿些银子投奔平成公主,难道这年代还有天眼系统吗!”

头顶又一声笑。

黑靴落在自己眼前,赵游金身子一轻,就这么被提了起来。

四目相对。

背着光,眼鼻青幽,面皮边缘流镀火色,红得像烧。

黑发高束,绸缎般披在身后,齐眉勒着黑布抹额,抹额正中,绣着只鸟。

这个人生得明俊,面容削瘦清修,眉目却鲜浓,睫毛很长很浓,稍微眯起来,上下交接,就把眼瞳遮住了。

他稍微张了张口,一边腮帮子鼓出来,一下下动。

赵游金惊叫:“你吃了我的黏豆包!”

这种黏豆包做工粗糙,即使烫软了,也要反复咀嚼,用唾沫浸润,才能下咽,口中剩下的残渣黏牙,舌头舔酸了都开不了口。

他稍微侧了侧脑袋,皱皱眉,过了一会,朗声而笑,“嗯,吃了。”

这话说得含糊,因为还没把黏豆包完全咽下去。

赵游金头脑一热,这黏豆包还是她从便宜弟弟哪儿偷的呢!

无奈形势比人强,自己都被人家提在半空,脚不着地,浑身血往下沉。

赵游金干巴巴:“···好吃吗?”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赵游金的处境,将她放到地上,“还可以。”

他转过身,勾脚踢远了小刀,白光飞闪,砸到墙上再摔下去。

他将椅子拖到炉膛前,自己坐上去,从腰间抽出匕首,澄光暴流。

赵游金满满往门口挪,左脚已经碰到木闩了——不由再次后悔:为什么不闩门!

他没回头,“别动。”

他手下翻了翻自己衣襟,掏出只油布包,油布都被冻硬了,一打开,咔嚓嚓直往下掉碎屑。

里头是包子,他抓起来插|满匕首。

一会功夫,赵游金就把烤好的包子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

包子皮儿油汪汪的,稍微有点焦,熟黄可爱,一滴油滚到尽头,贴着包子皮儿摇来荡去,终于被火舌舔去,“啪”的一声。

赵游金吞口水走过去,“能不能给我吃点?”

他侧过脸打量赵游金,默默递过来一只包子。

包子皮儿是细面,赵游金自从穿书以来就没再吃过精粮了,更别提馅子是满满登登的虾仁,猪油化在皮子里,香糯甜润。

赵游金怀疑自己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不由对此人好感大增。

他问:“你叫什么?”

赵游金:“有金。你呢?”

他迟疑一下,别过头又给她取了只包子,低低道:“金雪。”

赵游金吃得口滑,腆着脸巴结道:“你这刀不错,足值得五六两银子吧?”

她自以为这句话说得体面,别说农妇平时一个铜板都不让她摸,就算是折合人|民|币,一把刀一两千块,那也得是国际大品牌双立人了。

金雪微愣,笑了笑,没吭声,只是把最后一只包子也给她。

赵游金不好意思,“你也吃。”

金雪又看了看她,把包子抛起来,仰脸叼住。

赵游金问:“你是游民吗?为了躲西凉军流浪到这里?包子···”她想这包子一定是偷的,立即闭嘴,不再戳人短处。

金雪短促地嗯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赵游金看他断指,不无同情,“是西凉人砍的?”

金雪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往里吃包子,顺着她的目光,翻手瞅了瞅,“嗯。”

赵游金拿巾子擦手,“没事的,西凉马上退兵了。”

完全出于一种炫耀的心理。

毕竟她从前也是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奔着万众瞩目的公主穿书,穿过来却发现自己是个村姑,关注度一落千丈。

哪怕有一点特异之处,也希望别人来看看,好让人知道她与众不同。

金雪听闻,只是微笑,“嗯?”

赵游金一鼓作气:“平成公主要和亲了,三···四?五?六?反正西凉还能喘气的王子都喜欢她,一个个为她打破头,平成公主说一句:‘我不喜欢你们打仗’,他们就都不打仗了。”

金雪面容静止一瞬,一松劲儿,哈哈大笑,劈手夺过赵游金的巾子,找一块干净地方,把自己的手也擦了。

赵游金恼羞成怒,伸手去抢巾子,“这有什么可笑的!平成公主倾国倾城!”

金雪:“就算她长一百张倾国倾城的脸,也没有用。”

赵游金据理力争:“可是西凉人不这样想呀!”

金雪面有鄙薄,“西凉人有病?”

赵游金:“书里写的,‘圣僧拜佛到西凉,国内专阴世少阳,农士工商···哎呀这句不重要,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

金雪眉心微蹙,高高挑起一条眉毛,眉梢带笑,显有嘲笑之意,“什么书?”

“《西游记》!”赵游金极力给吴承恩找面子:“名著呢!”

金雪:“讲的是什么?”

赵游金猜测:古代没有九年义务制教育,阿Q连名字都不会写,一般人没读过书也正常。这么想着,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就是说,西凉国没有男人。”

金雪正掏出只水囊,刚喝了一口,噗地吐了大半,“什么?”

赵游金:“你别打断我呀!西凉国只有女人,女人们急啊,天天上街等过路的男人,只要路过一个,就要抓进家里,吃得骨头也不剩。”

金雪皱起鼻子,“头回听说。”

赵游金束起一根食指,晃啊晃,也是太久没和人正常交流了,遇到一个同龄人,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了:“然后一个细皮嫩肉的中原人就去那里出差——”她一顿,估计他不懂“出差”的意思,“出差,反正差不多你意会吧。”

金雪一摆手,示意她往下讲。

赵游金:“女王一心爱上他,哭着喊着要招赘了中原人。——现在也是一样的,西凉王子看到平成公主,一心爱上她,哭着喊着要入赘来中原。”

金雪笑得打跌,一手揉肚子,另外一只手好悬拿不住水囊,泼了一地。

赵游金愤怒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难道以为这个世界是真的吗?整个世界只是一篇狗血古言而已啊!

金雪许久止住笑,慢悠悠说:“脸很大。”

作者有话要说: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专阴世少阳。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

——西游记

金雪日记:

今天遇到了老婆。

她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