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这件事是做儿子的疏忽,”柳玄给他添了回茶水,道:“儿子本没打算把事情闹到这么不体面的一步。”

因着柳府和孟府是世交,他打小就听母亲和家中的嬷嬷们时常“阿姜阿姜”地念叨姜府那个白胖的七娘,小柳玄不屑,心想,一个小胖丫头有什么稀罕的,柳府里头,光他爹就给他生了三四个嫡庶的姊妹,也没见母亲成天把谁挂在嘴边。

“阿姜长大了给玄哥儿做媳妇好不好?”九岁那年,他听见母亲抱着六岁孟令姜,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笑着道。

他五岁开蒙,到九岁时已算得上饱读经书,清楚地知道男婚女嫁敦睦人伦是怎么一回事,听了他娘这话,小柳玄霎时就红了耳根,飞也似地跑回书房不肯出来见人。

“玄哥儿,阿姜要随你姜叔叔到广西府桂林郡去,你快出来去送送她。”后来,他娘亲打发人来找他。

才不要呢。

柳玄不出声,他攀着窗外一棵大树爬上到屋顶,俯身贴在瓦片上看着正在和他阿娘道别的孟氏母女二人。

“你们这一走,我这心里头可就多了个记挂呢。”他阿娘拉着孟令姜的手说:“一去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再回来,阿姜就长成大姑娘了。”

小胖丫头撒娇,踮起脚尖攀着他阿娘的脖子,咯咯笑道:“阿姜识字,会给夫人写信。”她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贴着他阿娘的脸颊耳语,娘俩儿都是笑盈盈的。

就是没有提他。

而后她滚圆的小身子一扭,从他阿娘身上下来,屈膝福了福:“阿姜走了,日头大,夫人快回府吧。”

柳玄看着孟令姜走出了柳府的大门,渐行渐远,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个小小的粉点。

她要随她爹爹去桂林郡赴任。

桂林郡啊,离洛阳得有两三千里地了吧。

小柳玄从屋顶跳下来,树枝划破了他的锦袍,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追出去:“阿姜,阿姜……”

“玄哥哥。”马车里探出肉球一般的小拳头,咣咣砸到他身上,嘟起小嘴儿埋怨起来:“你到哪里玩儿去了?我在你家等了半天都没看见你。”

柳玄被她捶得生疼,脸面红透了笨嘴拙舌地撒谎:“我在书房背书呢。”

他没说躲她去了。

“玄哥哥吃糖。”她又咯咯地笑了,把手里捏得化了的糖往他嘴巴里塞:“阿姜要跟我爹爹去江夏郡了。”

柳玄含住了那块酥糖,伸出手想揉她软软的头发。

他心中好不是滋味,苦的,涩的,过了许久之后才知道那是离别的滋味。

……

他是喜欢孟令姜的,可最不可见人的心思却出在这里——

柳家跟随新帝韦璟南渡到建康定都之后的小半年时间里,江左吴地的豪族无一前来拜谒,亦不曾归附,不闻不问把新帝当空气。

这么一来,建康城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落脚之地,皇帝韦璟和北地门阀士族并没有真正占据江左。

想靠打服江东豪族,可江东从春秋以来以民风剽悍著称,这里上到豪族,下到贩夫走卒都急躁好动手,不惧生死,尤其是建康再往东南的吴兴郡、会稽郡一带盛产以一敌百的精兵,不是他们北地这区区万人的旧王府兵丁可比的。

何况打仗要钱要粮草要军饷,新帝韦璟穷得叮当响,拿什么打。

打又打不过,只能试着放下身段跟人家好好相处。

柳家与周家来往几次,得知周九娘的外祖是华亭陆家,她身后煊赫的家族势力让柳家眼红不已,愈发觉得准儿媳妇孟令姜远远撑不起大司马世子夫人的门面,只会叫人笑话柳府娶了个娘家拿不出手的世子夫人。

柳府不满意孟令姜这个准儿媳,想悔了与孟家的婚约,转而求娶江东豪族周、陆等大姓之女。

先前碍于迟迟找不到解除这桩口头婚约的借口,柳府只能硬着头皮拖延去孟家下聘的时间,没想到就在柳府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给柳玄送了个荷包来,那日他出门清谈,身上不方便带配饰,就用帕子包了压在锦被下不想让人瞧见。

谁知等他与名士们畅聊完天黑了回府,那荷包已经在大司马夫人的手上了。必是房里的婢女捅出去的。大司马夫人将荷包掷到他身上,撇嘴冷淡道:“到底是靖平侯没了,孟府连个女郎都教不好了。”

“百岁为欢,”她摇了摇头:“‘为欢’一个女郎家哪里学得这些轻浮话。”

……

“那荷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繁皱起眉道:“你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你娘眼前?”

他一向极少过问后宅女人们之间的事,也瞧不进眼里。

只是这回手段太不体面,外面议论起来风大闪了大司马府的脸面,柳繁才开口问道。

“是我房里的人起了心思。”柳玄道:“拿去我阿娘跟前说了些有的没的。”

荷包那件事是个意外。

就算他不打算娶孟令姜为妻了,他也从没想过要败坏她的名声清誉,让人去笑话她轻浮。

是他房里的人背着他拿给大司马夫人瞧的。

柳繁摇了摇头:“你房里的人?”他点到为止:“不老实的还留着做什么,别为了个玩意儿坏了大事。”

“儿子知道该怎么做。”柳玄道。

柳繁点点头:“到了这一步,玄儿,不能牵连到你的名声。”

纵然与周九娘的婚事没有着落,柳府还打算看看吴兴周家、华庭陆家这两家的女儿呢。柳玄还得是那个无暇的第一公子。

“这件事的话头因你娘而起,还由你娘来收场吧,”他想了想又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另外,柳家嘴上还是要认孟家那门亲事的。”

不管柳府想不想要孟令姜这个准儿媳妇,如今都不得不对外说要娶孟令姜,还要把这事张扬出去,以示大司马府深情念旧,不是寡情势利之辈。

总之悔婚的事还是要费一番功夫,就看孟家攀附柳府的心重不重了,要是孟家执意攀附,借着他们放出口风的机会硬要把孟七塞到柳家,那也好办,不过至于娶进门之后,一年半载的疯了死了,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腾出世子夫人的位子。

倒不必过分在意。柳家在意的是柳玄在外头的名声,要是落个薄情寡恩的话柄就不好了。

眼下就拿大司马夫人挡一挡,出头做一回恶人吧。

就把之前没去孟府下聘的事推到大司马夫人身上,咬定了她不满孟令姜的女红,有意为难准儿媳一二以示惩戒,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是,”柳玄道:“儿子明白。”

听了父亲的安排之后,他一时说不上来心头是什么滋味,只是重重的凌乱。

柳繁心烦地起身,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回去了。

他一走,小厮闲鹤打了盆热水进来:“子时了,世子爷该歇下了。”

柳玄没有睡意,道:“去唤绛桃进来。”

唤绛桃进来。

闲鹤手一哆嗦,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宛如谪仙的柳世子今晚是要头一遭“近女色”,他险些跺脚,哆嗦着应了个是。

片刻,进来位风流体态的美人儿。

绛桃是大司马夫人打小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出来的美婢,长开才了送到柳翊之房里来,她出落的姿容窈窕,白雪凝肤,好似白玉盆里栽的一朵鲜艳生韵的花儿。

“世子。”绛桃柔媚腰肢缓缓前倾,娇羞地道:“奴婢来为您宽衣吧。”

她来柳玄房中以半年多了,日日香膏沐浴,梧桐树,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一夜寂寞迭着一夜,总算盼来他允她进屋侍奉了。

柳玄长指一挑自解春衫,玉带一去,他一言不发地一言不发地把绛桃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了半天,道:“孟七娘赠我的荷包,是你拿给夫人看的吧?”

问完话,他想起那个荷包上拙朴的红线绣字,唇边漾起转瞬即逝的一抹淡笑。

郎心可托,百岁为欢。

原来阿姜对他还有这样的痴情呢。他甚至发疯地在想:要是这次父亲真心让他娶她就好了。

柳玄有一双柳家男儿特有的狭长凤眼,配上两弯杨叶般修长的眉无论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润如玉,不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养不出这样矜贵的气度。

此刻他似是刻意的温和反倒让绛桃脊背发凉,她低垂一双新月般的眉,楚楚地道:“郎君饶命,奴婢……奴婢这么做都是为了郎君不被孟府缠上,郎君当娶江左豪族之女……”

荷包的事情过去大半个月了,她背后又有定国公夫人撑腰,以为柳玄不会再过问此事了。

毕竟,来到江左之后,柳府上下后悔当年给柳玄说了那么一门婚事,她不过揣摩他们的意,给他们找个悔婚的由头罢了。

柳玄微微蹙眉,故作了悟,等绛桃脸上细微的表情闪过,他才慢悠悠地出声道:“你是为我好?”

绛桃粉脸泛白,垂头道:“孟女郎配不上世子,奴婢心疼郎君……”

柳玄的语调带着几分轻笑:“你倒是个忠心护主的。”

绛桃不敢真当柳玄在夸她,颤声道:“奴婢一心想着服侍郎君,除此之外不敢有半分别的心思。“

“是吗?”柳玄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子,他眸色顿深,手指点在案几一角:“各家名士常在兰亭对饮,你以后随侍我身侧吧。”

“我知你伶俐,这些日子不用干婢女的活了,学学江东的吴语吧。”

兰亭随侍。他要带她出门见人啊。

听了他的话,绛桃激动的有些傻眼:“郎君,奴婢……一定好好学吴语。”

“下去吧。”柳玄冷淡道。

美婢没有听到他撵人:“郎君。”

她一个娇娇儿是来男子房里承欢的,与郎君良宵未度,怎么能立马走出去呢。

柳玄没再看她一眼,一拂袖子,再度示意她下去。

美婢在沉默间低下了头,她浑身发抖,磕绊着道:“奴婢告退。”

“闲鹤,”眼前清净了他才道:“拿我的披风来。”

“郎君?”闲鹤愣了下。

这大半夜的。‘

“去我阿娘院子里跪着。”柳玄道,似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求阿娘允我娶阿姜。”

少不得要演一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