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潘狗官是一气的。
这时,他派去大觉寺问话的捕快王六返回,一一核实完毕,回禀道孟令姜所说的是实话。
潘俊修挑不出她的刺儿了,转向穿青袍的大理寺少卿:“宋大人。”
到了这一步,只要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捧个场,说句“潘大人办案有理有据丝丝入扣无比严谨”之类的溢美之词,过过场面,他们就好放人散场去了。
孟令姜脑中白光一闪,拿眼去看宋蟾光,盼着他尽快开口夸人。
夸夸词,学过吧。
宋蟾光那张脸着实不像个十来岁提着杀猪刀守城的人,若不是早听闻他的凶名,她还真就把他当作手持麈尾坐于水边持杯慢饮的名士贵公子看了。
想来这位能让齐王韦承显都弃辇陪游的玉面杀神,总能比潘俊修变通明理些的吧。
孟令姜带着一丝隐隐的期盼。
晦暗不明的光影下,那人一脸漠然,跟个耳背的悠闲大爷一样,不动声色地负手而立,对着潘俊修轻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潘俊修被他这样近乎于无的反应衬得有些尴尬,兀自清了清嗓子找补了一番,复又道:“本官岂能被你能言巧辩骗过去,须得细细再审。”
孟令姜气得没了脾气:“大人这……”
那只乌云盖雪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跳了下来,此刻就昂着脑袋蹲在谢翦身边,瞪着圆眼睛看人倒霉呢。那一身浑然天成的高傲与不羁,跟那人如出一辙,谁养的可真是一目了然啊。
孟令姜看见它有气,她就是被这乌云盖雪给叼来的。
这猫是不是眼瘸,随便看她一眼,就该知道她是老实人呀。
“这位大人在大理寺断案难道靠的是跑猫圈人?”孟令姜忍不住讥讽穿青袍的贵人宋蟾光,道:“难道大人的猫儿遇着谁,谁就成了嫌犯不成?”
“那么敢问大人,平日里是大人去大理寺办案还是大人的猫去办案?”
她打定了要碰瓷宋蟾光的主意,故意把话说的难听极了。
一抹轻笑染上眉眼,这青袍男子破天荒露出今日唯有的情绪,似在百无聊赖之中终于捡了个乐子,他的目光在孟令姜身上停留一息,风来,杏花摇落一地洁白,雨后花香清甜,半着透明面纱的十六七岁的少女灿若云霞占春光,是个美人儿,还不蠢,有点小聪明。
面对潘俊修的咄咄逼人没有一哭二闹,也没有畏畏缩缩,而是有理有据绝地反击,清澈的目光里还带着淡然。
他才没被她的话激怒,俊目堪堪转向潘俊修,掩袖轻咳了声:“下官进京路上偶感风寒,先告辞了。”
言毕,他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看了潘俊修一眼,转身走开之际,未再多看孟令姜一眼。
潘俊修:“……”
孟令姜:“……”
碰瓷他没用,拿话激怒他也没用,孟令姜算是看出来了,这姓宋的对她避之若浼,要溜。
“郎君——”孟令姜这下不当正经闺秀了,她上前就扑,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宋蟾光大袖的一角,咬牙低声道:“我是被郎君的猫坑来的……”
猫不懂事,但人总得知晓点人情世故吧。
广藿香里夹杂着雪松的气味,带了点儿三月的青草香,干净又凛冽的味道。
那人脚步微顿,抬起另一只广袖拂去沾在身上的落花,微蹙了下眉头。
得,又耳背了。
天边轰隆一声打了个闷雷,很快乌云滚滚,眼前骤然转暗,看样子果真要下大雨。
“大人也没带雨具吧,再僵持下去您也得被雨淋湿……”孟令姜看了看天边翻涌的滚滚乌云又道。
看来不开口是无法脱身了,宋蟾光这才看了潘俊修一眼,道:“潘大人想要细审,何不将人带回刑狱?”
棍夹鞭烫一字排开,还怕不能屈打成招吗。
孟令姜:“……”
这狗官怎么回事,她都自证清白了,他竟还怂恿潘俊修抓她,心真黑,心中一股怒火窜起,她几乎想跳起来暴打他一顿。
尽管她打不过他。
不过这话落到潘俊修耳朵里可就不一样了,宋蟾光的话等于在提醒他:要是有证据你就赶紧下手抓人,没有明证,不放人还等什么。
放人,赶紧的。
潘俊修被他一针见血问得无言以对,狠狠地剜了孟令姜一眼,谁家的泼皮女子竟上来就拉扯男人的衣袖,太不像话了:“大胆女子,竟敢拉扯宋大人衣袖,胡搅蛮缠不知礼仪,本该治你一个冲撞之罪,但大理寺有容人之量,不与你一个小娘子计较,还不快快松手。”
听到这话,孟令姜心头一松,立马松开宋蟾光的袖子,从善如流地拖着婢女滚了。
她身后,宋蟾光薄唇微掀,他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潘俊修,那与生俱来的气势竟让他莫名不安,弄巧成拙,潘大人懊恼的不行:“这泼皮女子……不对,”他一拍大腿道:“孟氏……难道她是靖平侯孟钺的闺女……”
哎呀,早听说自从三年前靖平侯孟钺病逝后,孟家再比不上柳家等大士族了,今日见他的女郎果然不够端庄矜持。
还有说孟府与柳府的婚约也黄了,如今柳府弃了孟家的婚约,与江东豪族——周家来往频繁,怪不得孟令姜报出姓氏后他愣是没把她跟靖平侯孟府对上号,只当她是个鬼祟的小户女子。
“大人,”宋蟾光突如其来的问询打断了潘俊修的滔滔不绝,他骤然心中大喜,可算搭上话了,正打算就靖平侯府多说两句,就听这祖宗道:“要变天了,下官先回了。”
完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潘俊修原地凌乱:“……”
这都什么事吗。
天际乌云衔雨,却不急着泼下,外头起了风的,却吹不到林子中来,等着离得大理寺那两位狗官远了,孟令姜抬头望了下天:“咱们赶紧回去吧。”
天边雷声滚滚,云脚压得愈发低了。
她心想:今儿怕是躲不过一场大雨了。
“郎君,回府吗?”出了竹林,行至开阔处,赶车的另一名小厮阿九问道。
宋蟾光抬头朝大觉寺的塔刹顶望去,青铜鸾鸟在山顶的风中衔珠而动,翩然回眸。踏在通往塔刹的青石板上,乌云盖雪在前头开道,山雨欲来前的山间漫着一层薄雾,将他的眉眼染得乌浓。
到了山门前,宋蟾光驻足良久,他一身杀戮,从不敬鬼神,就不去扰我佛慈悲了吧,想罢转身一摆衣袍,又折下山去。
风吹动天边的乌云翻滚,哗啦啦摇落满地残红,顷刻,雨脚如缫丝,密密麻麻地缠住了行人。
鸾鸟朝东北方,或有大雨,那个女郎说。
忽地,他心上的一丝弦被外头的雨丝挑捻,发出一声回味悠长的清音。
“爹爹,远处那个塔刹顶上的鸾鸟朝南,明日不下雨咱们又能赶路了……”十年前,那个救了她的小女童的声音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宋蟾光的耳畔。
而后,突如其来的直觉让他的心头不可抑制地一跳,遂生出一个发了癫的念头,十年前丢下他跑了的那个小小娘子,是她。
是孟令姜。他的心上忽然有什么东西不可抑制地一发涌出来,嘴唇泛白,笼在宽袍大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过了好半天,宋蟾光直直地坐进马车里拢着披风,又猛地想起什么,他伸出玉雕般的手指略挑帘子,哑声吩咐赶车的小厮:“阿九,去送把伞。”
“送伞?”阿九不明所以:“潘大人是坐了车来的。”送把伞去人家也用不着啊。
“方才那位孟姓……女郎。”宋蟾光绷着声音,有些别扭地道。
阿九傻眼:“……”
乖乖,头一遭,他慢了一拍,宋蟾光已经从马车厢里递出一把来:“去把这个卖给她。”
孟令姜年纪不大心眼多的像筛子,要是就这么直愣愣地送过去,她必要怀疑他有所意图,不会要的,或许还会讥诮他一顿再把人撵回来。不如让阿九扮成小贩,卖她一点儿钱,让她收个心安理得吧。
阿九这下彻底懵了:“这……郎君……”
“用不着了,去换成钱吧。”宋蟾光沉了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