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下看了看郭家,虽算不上家徒四壁,但凌乱破旧不堪,灶台上仅搁着一锅白米粥,再无其他的吃食,可见孤儿寡母的艰辛。
吴氏木然地摇了摇头。
也许等出了月子,她一边带着孩子一边种地过活吧。她不敢想那是怎样的艰辛。
孟令姜说道:“我想在咱们村买些田地,日后需要人帮工,不知道姐姐有没有意向?”
吴氏估摸着还没有二十岁,与她差不多大的年纪。
妇人低头看着她怀中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嘴笨地说道:“我带着两个娃儿,哪能把活儿干利索。”
她男人刚死的那会儿,她也想过找个人家做工,可扛着肚子快生了没人敢用她,如今孩子出生了,她腾不出手来,更没可能了。
孟令姜说道:“我与你说的是第二件事,第一呢,我想问问,你家的田卖不卖?”
吴氏猛地抬头看她,死灰一般的眼眸微微发亮起来:“女郎是说,要是我把田地卖给你,我就能给女郎做工?”
不等孟令姜回话,她急急说道:“卖,卖……”
主家是个女郎,她一个年轻寡妇带两个女孩儿日后也安生些,少了许多有的没的事情。
孟令姜跟妇人说北地一亩良田的价格是800钱,她愿意就按照这个价格买下来,吴氏连连点头说“好”。
她甚至想:能以这样的价格把田地卖出去,一定是她男人在天庇佑,让女郎来救她们娘仨的吧。
孟令姜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妇人,柔和地笑了:“吴姐姐,5亩稻田一共是4两银子,明个儿我找人写个文书,咱们把这事儿定下来。”
吴氏又是欣然应下。
临近晌午时分,孟令姜办完事回城的时候走到半路,骡车坏了,只好步行往城里走。路上,云华说道:“女郎给吴氏一亩水田的价格真不低。”
800钱一亩,快一两银子了。
这片的田地又不稀缺,到处都是,600钱一亩水田顶天了。
想是女郎可怜那个死了男人的妇人。
孟令姜说道:“我给她出这么高的价钱,是想在这个村子里买更多的田。”一亩水田能卖上800钱,传出去,说不定有人心动想把手里的地卖给她呢?
且,这些人把田卖给她,或连带着愿意把人也雇给她,很快这片村子会是她的地盘,是两下里相兼顾的好事。
走着走着,遇到了好几拨大理寺巡逻的衙役,眼看着城门就到了。
“哎呀女郎,咱们——”不料,云华忽然刹住脚步:“走错路了呀。”
眼前春笋拔地而起,连着周遭的树影斑驳一道摇晃,是片矮丛林。
糟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来了。
芳芽说道:“前面好像是大觉寺。”
大觉寺是坐落于建康城外的一座名刹。
侧耳能听到袅袅的诵经声,还有男女香客谈论的声音,因为城墙年久失修,被人踩出来许多条小路,她们便是抄小道误入寺院后头的林子里来了。
“咱们绕道前头去,”孟令姜说道:“问问路。”
她们顺着石头小径往寺院前院走去,忽然,眼前,一只矫健的乌云盖雪猫嗖地一下窜到树梢,它抖了抖黑背,白腿,白腹,一身油光水滑的好皮毛,警惕地盯着冷不丁闯进领地的女子,眯眼躬身亮出了锋利的尖爪,蓄势待发:“喵呜——”
不是家院里养的逗闷儿取乐的玩意儿,头大亲人,那可是威风凛凛一身犀利的肃杀之意,让人不由得先寒了肝胆。
好像随时能送出两个大逼兜,还说“不谢”的那种。
孟令姜一个不留神踩了浅绯色襦裙裙摆,身子前倾微晃了晃。
“什么人,拿下。”一声喝问,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袍响动,偶有环佩相击的清音,枝影重重里出现一绯一青两个身影。
四周还有带刀的衙役,齐齐朝这里围拢过来。
云华及时拉下孟令姜帷帽上的面纱,遮住了她半张脸,不叫外人瞧了去。
“抓起来。”大理寺的捕头王六上下打量了孟令姜一遍,质问道。
“冤枉啊大人,我家女郎去城外散心,回城时骡车坏了,走岔了路。”一般人还真没有云华这么宽的戏路,只见她刹时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求情道:“扰了大人们办差吗?”
美人儿哭的梨花带雨,王六个不会怜香惜玉的糙汉子闻言眉都没挑一下,他乜了孟令姜一眼:“都带过去。”
大理寺的二位大人都在,求他有个鸟用。他怀疑云华这位小娘子眼神不好,脑子似乎也不大正常。
见他蛮横无理,孟令姜郁郁,到了嘴边的辩解,又被咽下去,省省口水吧,一会儿对着两位贵人讨回公道。
跟着捕快们走近了,瞧见一张额上凝出的川字纹能夹死苍蝇的脸,微胖的身材,穿三品绯色绣孔雀官袍,一张俊朗的过分的脸,风姿特秀,穿一袭银线滚边的青袍常服,就是气息冷凉得让她以为什么时候赖了他一大笔账没还,看着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看品阶那穿绯袍的是大理寺卿潘俊修,穿青袍常服的当是大理寺少卿的职位,面不生,颇有几分眼熟,就是那天在溪水畔说自己长得随便的青州将军的儿子,新上任热乎的大理寺少卿,宋蟾光。
潘俊修见王六押过来的是一主两仆两位纤弱少女,神思微微一怔。
青袍男子不咸不淡地看了猫过来的乌云盖雪一眼,似乎在用眼神问它“你招来的?”,乌云盖雪被他看得气短了半分,一缩浑圆的脑瓜,夹着尾巴窜到树梢躲藏起来。
那张的川字纹醒目的绯袍潘大人肃正地质问孟令姜:“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大理寺卿潘俊修曾在洛阳当过廷尉,自他跟随新帝韦璟来到建康执掌大理寺后,治理的建康城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又把刑狱之官的“明察秋毫”发挥了个极致,查案时但凡蛛丝马迹都要挖开底儿查个十二分明白,就连蚂蚁搬家没按照原定的路线走他都得掰开揉碎了推断佐证出个所以然来,绝不漏掉一丁点儿看起来的可疑之处。
他今日并非查案而来,而是领着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宋蟾光来这里复勘一桩凶杀案。月余之前,中郎将桓炎的爱妾白氏被人勒死后抛尸在此地,闹得城中沸沸扬扬,潘大人接手此案后亲自勘验现场,不出两日就树藤摸瓜诱出嫌犯并将其抓获,堪称神断,传出去后甚得百姓、同僚夸赞,成为他十分拿得出手的谈资。
潘俊修看得出来,一来建康就得到皇帝赏识官拜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宋蟾光不一般,连自己都要叹一句“后生可畏”,想要他服气,光靠官大一级压死人用处不大,得拿出另他高看一眼的本事来,日后大理寺上下才能还是他的一言堂,凡事他说了算。
他今天带宋蟾光过来,往明面上说是复勘那桩人命案子,暗里却带着幽微的试探和逞威,他要驯服这个新人。
说来真是天助他也,好巧不巧,正当他们在案发现场转悠一圈,正苦于这年轻人油盐不进之时,宋蟾光养的乌云盖雪猫就雪中送炭地把孟令姜给叼出来了。
潘俊修心中是一半窃喜,一半生疑,喜的是拿她作材料下菜审问,终于能言之有物地现场表演让宋蟾光见识一下什么叫“明察秋毫面面俱到”,疑的是这茂竹修林鲜少有人经过,她独自带个婢女鬼鬼祟祟的进来做什么,是否与那桩凶杀案的死者或者凶手有关,又甚至,她们为何偏偏会撞上他,这一件件的巧合其中必有缘故,潘大人心想,难不成他在办案中遗漏了某一环,于是险些生出重审凶手的冲动……
“小女子孟氏,一早携婢女出城办事,”孟令姜正身微微一礼,回话道:“回城时走岔了路,扰了大人公务,还望二位大人见谅。”
她咬重“二位大人”四个字,显然把穿青袍的那位谢大人也给捎带上了。
孟令姜让云华把携带的小篮子打开,里面只放了一些温水和点心,并说道:“小女子三人方才路遇大城外巡逻的衙役,有他们为证。”
三言两语便想自证清白。
潘俊修可不吃她这一套,命王六去核验她的话,又抛出盘问:“按你所说回城时走岔了路,可寺门开在南边,你走的岔路也该朝南,这里却在寺院的西侧,你又是怎么绕到西边来的?”
孟令姜被他问的一愣,心想这位大理寺卿果然不负“明察秋毫”的盛名,什么落在他眼里都是嫌疑:“小女子并不认路。”
她有点路痴。
潘俊修冷哼一声。
孟令姜不再试图解释,而是抬头看着寺院塔刹顶部立着一只铜制鸾鸟,说道:“潘大人犹记得洛阳的宫殿吗?屋脊顶端的鸾鸟随风而动,太史令每日根据鸾鸟所指的方向看天气……”
此寺院中的鸾鸟,看起来和故都的别无二致,兴许也是用来预报天气的。
透过枝枝叶叶的遮蔽,仍能看到外头艳阳天气,烟细风暖,孟令姜却往寺塔刹顶部一指,道:“鸾鸟此刻朝动北方,晚些或下大雨,大人还有什么话请尽快问吧,小女子出门没带伞具,怕回去迟了淋雨。”
潘俊修眼角一抽:“本官在问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得扯别的。”
孟令姜:“……”
潘狗官不讲理,她拿眼神去瞟穿青袍的那个,他旋即也看过来,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不咸不淡的惊异,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