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她上辈子学的农业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在家乡承包了百亩农田,种了油菜花,小麦,养了大鹅,鸡和鸭,还从路边绑回去一只小奶猫——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喝饱奶在她手心里打个盹伸懒腰睡着了……

要不是……孟令姜想起那一日心口都在一抽一抽地疼,她在电脑前剪辑了个视频,起身时候只觉得双腿极麻,往前走动一步呼吸不畅,意识竟也逐渐模糊起来,继而她听到急促的救护车的声音……在她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她听到有人说了“肺栓塞”三个字。

再一次醒来时,人已经在这个朝代了。

刚胎穿来时看着孟家的气派,族中女郎的矜贵,心想:看来她苦读七年的专业大抵毫无用处了。

甚至她这辈子大抵少有到田间地头走一走看看麦苗的机会。

想不到兜兜转转,如今重操旧业的机会竟来了。她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酉时初,京西一处僻静的宅院里。

宋蟾光从外头回来正准备更衣卸簪,蹲在矮榻上的乌云盖雪猫眼馋地盯着他放在交迭领口处的玉白长指,瞪得他差点生出添个猫皮坐垫的念头,手一顿,就听见叩门声,声调不辨情绪地道:“进来。”

来人叫阿四,白日替他办事去了,小厮进来之后先把灯光下阴影错落的书房打量一遍,道:“郎君,银子送进去了,就等着那边给咱找人了。”

宋蟾光鸦青的发只用玄绦系着,月白袍衫在灯下泛着冷调的光泽,露出一圈深色中单的领缘,三月微凉的夜,身前的几案上除了砚台笔筒,一卷旧书,就只一盏青玉的茶杯,简素的布置不喧宾夺主,反倒更衬他清肃的气度。

他听着,身体往后靠了少许,声音平静无波:“嗯。”

阿四回完话,悄声退出去。

书房里,宋蟾光一双凤眸饶有兴致地看着蹲在窗边乖得跟小媳妇儿般的乌云盖雪,心中轻哂,小娘子,一别十年了啊。

你到底是谁,人又在哪里呢。

他就不信捉不住她问一句,当年为何哄骗说要带他走,过后又丢下他跑了。

是的,他在寻个人儿,一位今年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宋蟾光闭上眼睛,又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夏日,扬州。

一个身穿皂衣的城门小吏扯着嗓门吆喝:“出城的都把官凭路引亮出来——”

他身上发着高热,挤在人群里被推搡着往前涌动,忽然颈间一痛,被一只手粗暴地提溜过去:“小子,你的路引呢?别是哪位大人家里溜掉的逃奴吧。”

他是。

他是个逃奴。

如果放到后来,他必定要狠狠赏识一番这位城门小吏眼光毒辣,在扬州守门实在委屈他了,要是投军做个探子,没准能立大功业。

扬州府的钟声高入碧蓝天空,万里无一丝纤烟,宋蟾光眉眼麻木,他闭上眼,心想死就死了吧。

下一刻,有人挥着手中的马鞭朝他甩过来,“啪”的一声猝不及防地落到他身上,那鞭子抽在肌肤上腾起火灼样的痛,激得他从昏晕中瞬间清醒过来。

“死家奴,不快些走磨蹭什么。”手起鞭落,一声骄横的女童音落下,很快她的随行小厮过来死死钳止住他的手臂,强行把他从城门小吏手中夺了过去。

神志不甚清明中,他被人拖拽着走出扬州府,车轮声粼粼,马蹄声哒哒,鼻尖弥漫着乡野的气息,青草,树木,还有新研的墨香气,恬淡而舒适。

走了许久,他们停下来,家丁把他平放在草地上,一路上他清醒的时候听他们轻声说话,知晓这家男子是从洛阳外放出去的京官,带着家人似乎要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到江夏郡一带去赴任。

“爹爹,他会死吗?”他听到了那个拿马鞭抽他的女童的声音。

身上带着陈年旧书气息的男人俯下身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声音沉着和蔼:“先上药吧。”

身上破烂的衣衫被大剌剌地揭开,没了遮蔽,男子的女儿在摆弄他:“爹爹,他身上的伤口化脓了。”说着又拿手去探他的额头:“好烫啊。”

在女童面前没有破衣烂衫庇体,全身光裸,小少年心中羞愤,脸颊刹那烧得愈发通红。

温和的中年男子忽然看到这般情景,一把将闺女推到身后,急急脱下外衫遮住了小少年满是伤痕的身躯,叹了口气说道:“只怕他真是扬州府哪位贵人府上的逃奴……”

“幸好妹妹机灵,把他以家奴的身份带出了城……”男子的儿子在一旁夸赞冒领他的女童。

小小的女童说道:“要不是出城时兄长一直盯着看他,那城门小吏也不会留意到他,当时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没准儿他能蒙混过去呢。”

这少年当时紧贴在一个全身臭烘烘大叔身后,眼瞧着就要混出城门去了。是自己的兄长孟令望好奇地多看了他一会儿,周遭的人跟风全看过去,才招来了城门小吏。

他爹孟钺急得怒目瞪着孟令望,恨不得掐死这个憨儿子,她不得已才出手救人的。你当她愿意惹事上身呢么。

男子的儿子不服气:“妹妹这么说,还是我害他被城门小吏索要官凭路引了?”他又瞧了小少年一眼:“他病成这样,就算蒙混出城也活不了。”

身上一个子都没有,请不起郎中喝不上药,还不是个死。

男子皱眉打断了两兄妹斗嘴:“不得胡说。”

男子的儿子不敢顶嘴,走开了。

女童坐在他身边的草丛里,心疼地说道:“阿爹,他若真是逃奴,那也定是被主子打狠了不得已才逃走的……”她目光扫过他浑身深浅不一的淤痕:“你说是不是呀?”

这孩子鼻青脸肿的,想来被主子往死里打过。

男子的儿子凑过来:“就是,你看他的屁股都被打烂了。”

男子瞪了他一眼,继而无奈地抚了抚女童的头,从盒中取出药来:“去取些温水来。”

纵然这孩子的头脸肿着,但从骨相来看,只怕不是一般的逃奴,或许是某个权贵蓄养的……爱奴,娈/童?

清凉微苦的丸药入口,随着被灌进来的温水滑入喉中,烧了一天一夜的高热似乎被逼退几分,他脑中绷紧至极限的弦断了,随之而来的困倦把他带入不省人世的昏睡中。

“给你颗糖吃。”他记得她在他喝了药之后往他嘴巴里塞了颗蜜糖。

好甜。

含了许久,他才知道那是蜜糖的味道。

……

头顶天光云影晴空如洗,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转醒时依旧躺在草地上,男子和女童都不见了,他们是悄悄走的,没留名姓,不知所踪。

呵,不是说要带他走的吗。

宋蟾光低头看着身上搭着的棉布长袍,将他们塞到他手里的一袋小碎银子高高抛起,他就这样被打发了。

也好,走了就不会被他这个多余的祸害连累了。

宋蟾光又想。

他用他们留给他的银子养好伤,一个月后去了北地的青州府,边境六府三十六县,黑白子错落如纵横的棋盘,他寻到了最苦寒的角落青州府西丘县,跟在当地一名光棍屠户谢大胜身后杀猪卖肉讨生活。

过了两年,南匈奴人偷袭边境,当地的太守逃了,富户跑了,妇孺老幼死了,留下宋大胜和他无处可去,他不想死,于是就带着剁了半辈子肉的谢大胜半夜冲进了南匈奴人的营帐,抡起杀猪刀砍死十来个南匈奴人。

砍完还顺走了他们身上的金银,那夜之后,西丘县的屠户就改了行,纷纷跟着宋蟾光趁着夜里去偷袭北夷人的营帐,人多起来,偷袭的法子也多了,每夜总能贼不走空,多少赚点回去。

要么是南匈奴人的命,要么是财物,总有得手的。

后来十里八乡的屠户都改行投奔西丘县,这支队伍渐渐地壮大,宋蟾光也跟着从了军,靠南匈奴人一条命一条命挣军功给宋大胜换了个青州将军。

吹了十年边关粗粝的风霜,历经无数次金戈铁马的惊魂与悲壮,他杀人如麻,淬就一身杀戮气,直到陈王韦璟南渡称帝,青州太守沈通举荐,他来到建康出仕……

先前他在青州的时候找过一次,辗转多年才打听到他要找的是靖平侯府的孟钺一家,而孟钺已经不在了,当年那女童孟令姜跟随孟家南迁到建康,可巧上巳节那日他遇到了她,可她并不认得他。

好像从未见过他的样子。

难道是找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攒收ing,路过的宝子给个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