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孟令望心中犹自忿忿,孟令姜瞥了一眼他身上半旧不新的袍子,问道:“兄长这个月领俸禄了吗?”

世袭的靖平侯是虚职,他又领了太仆寺员外郎的官,是正六品下的品阶,每年有十两银子和六石米的俸禄。

她兄长二十二岁,正是好打扮的岁数,先前在北地时是多么讲究的一个贵公子,如今略显寒酸了。

“自从迁来建康,各阶官吏的俸禄银子比在北地时减了半,”孟令望淡淡苦笑道:“建康人口少,良田万顷的吴地一带又是南方名宗大族的盘踞之地,陛下来了这么久不见周、顾、陆等家前来拜谒,无赋税可收,又缺豪族支持,只等靠从北地带来的银子度日,难啊。”

周、顾、陆氏是江左家最大的三家豪族。

尽管每月到手的俸禄减半,孟令望却从自个儿身上省下钱来,全补贴给了娘亲和妹妹,加上家中原本有些小有积蓄,她又不管家,是以迁来建康的这小半年来孟令姜尚未觉出日子艰难。

兄妹间说了会儿话,孟令望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里面装着个吹得惟妙惟肖的糖人,交到她手上:“北地的糖人,建康没有的,拿去吃吧。”

北地制作糖人用的是麦芽糖,新生的小麦芽与蒸熟的糯米发酵所制,因江左不种植小麦,所以麦芽糖在建康还是个稀罕物儿。

孟令姜很是喜欢:“兄长从哪里得来的?”

“开春之后北地迁来一家商户,”孟令望说道:“明面上是商户,实则是北地士族来拜谒陛下的,我恰好被派去迎接他们,便得了一个糖人。”

去年韦璟南渡时,北地的很多士族犹豫观望,不肯追随他,现如今看着江左太平,又生出了南迁的念头。

“多谢兄长。”看着被兄长当作宝贝一样带给她的糖人,孟令姜说道。

捏着糖人回到房中,窗外下起了细雨,她站在廊檐下踩了踩地皮,问云华:“咱们所在的是什么地方?”

“……女郎?”云华愕然看着她,见孟令姜不是说胡话才回道:“是建康城呀。”

建康城。

是后来拥六朝风月,画栋珠帘,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是沃野千里,人人说尽江南好的江南啊。

这会儿却仅有不到六万人,连面粉、麦芽糖都是稀罕东西。

孟令姜又问:“咱们家在北地时,除了朝廷的俸禄,家中还有别的进项银子吗?”

云华:“自然有的,咱们府上在洛阳有宅子数十座,铺面上百间,每月都收租子。”

孟家累世五代,积攒下来的不动产多了去了。族中子弟出仕领取的俸禄比起出租的银子,不过九牛一毛尔。

孟令姜点了点头。

夜里,她在灯下清点手头的银子,末了问婢女:“建康城外乡间的田地多少钱一亩?”

一个小小的糖人,令她生出了种地的想法。孟令姜上辈子学的是农学,种地对她来说专业对口。

云华和芳芽都说不清楚。

孟令姜:“等过了上巳节,咱们出城一趟。”

打听打听。

三月初三,上巳节。

暮春。

建康城外的溪水畔,丽日晴风。

今日天子长姊,庐陵长公主做东,开春宴祓禊,高门士族的贵女们云集于此,水榭里裙衫锦绣,珠翠粉艳,耀得人眼花。

柳条儿蘸着春水迎风摆动,孟令姜提裙快走两步,她面庞微微紧绷,许久,隔岸那道无端盯住她的目光终于散了。

桃红色的华袍曳地,庐陵长公主收回投在孟令姜身上的视线,伸出纤细洁白的手来,从宫婢手中接过酒觞,小口浅尝:“果然姿颜姝丽。”

贵女们远远朝孟令姜溜去一眼,有轻狂惯了的嗤笑出声:“那又如何?还不是嫁不成柳世子。”

这两日大司马柳府悔婚的事一传开,最叫她们痛快不过。她这一挑头,便有人无不幸灾乐祸地接茬说道:“这事儿怨不得大司马府,是她自己太过轻浮了些。”

柳府因什么没去下聘,传闻孟令姜托人送给柳玄的荷包上歪七扭八地绣了句:“郎心可托,百岁为欢。”,叫大司马夫人看见了,先就瞧不上她三脚猫似的女红,又嫌她有失端庄,一个“欢”字怕要勾得爷儿们迷了眼,流连她柔情小意轻了功名,莫说是累世豪族的柳府,就是寻常的官宦人家也不敢娶个狐媚子当主母,这门念了多年的婚约就此作罢。

活该。

多少高门士族的贵女们心中称快。

她们谁不是从小就苦练女红,针线绣工样样被家中长辈夸赞,偏孟令姜连绣个荷包都拿不出手,谁又不是一言一行四平八稳,为的就是来日做了嫡妻撑得起当家主母的做派,相夫教子管教妾室通房,敢情她孟令姜竟一门心思扎进与柳世子闺房里行“为欢”,当真是轻浮。

也有心思玲珑的贵女打心眼里为孟令姜抱屈,哪有什么轻浮不轻浮的,不过看着靖平侯孟钺死了,孟氏族中出息的子弟又不多,比不得有些士族家中名士辈出,光焰更盛,柳府能因而嫌弃孟家,借机拿捏人罢了。

要是换个人家,比如对方要是出身江左当地的吴兴周氏,柳府巴不得一早就对外说成是一双小儿女间的风月佳话,哪里还轮得到她们来看孟令姜的笑话。

说到底,还是嫌弃孟家如今的门第不够高,孟令姜配不上柳玄而已。

柳府有多显赫自不必说,大司马夫人出自天家,曾封南山长公主,与庐陵长公主姊妹二人是新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世子柳玄姿容昳丽,品性才情皆是王孙公子中的翘楚,一年春日,故都洛阳的陌上有桃花,他在水畔下车,玉冠华服缓缓步来,时人遥遥望见,叹道:“京中雅雅有翊之。”,柳世子本名玄,字翊之。

南渡之后,柳玄的父亲柳繁为大司马,遥领扬州都督,扬州——是归附新帝韦璟的地方中最富庶的地方。

新帝韦璟南渡后每月才能吃上一次的猪梅花肉,就是用船从扬州运到建康城的。

显赫的少年公子不知高门士族的贵女们曾因他明里暗里掀起过多少滔天的醋意,如今又叫人心中憋着一股从孟令姜虎口夺食,不,从她手里捡漏的狠劲儿,于是纷纷揣度,庐陵长公主与大司马夫人是亲姊妹,今日在上巳春宴提点出孟令姜出来,莫非意不在她,而是要绕着圈子为柳玄重择良配。

窥得一点儿贵人外露的心思,一时,贵女们纷纷敛容端坐,多少人盼着庐陵长公主从孟令姜身上收回来的视线转投到自己这边,而后开启金口问点什么。

仲春嘉月,上巳芳辰。

门是没出错,要是没有猝不及防塞了一耳朵酸唧唧的乌鸦乱叫,孟令姜游玩的兴致会很不错。

她快步往高处走去,分花拂柳,行至开阔处豁然耳根清净。却一抬头竟见陌上三三两两的王孙公子风流名士结伴而行,白纻春衣冉冉,中有一人鬓边拂了杏花,倚春风缓行,正是柳翊之。

孟令姜眼神打结,不欲和他打照面,转身又疾行至水榭隔岸。

水榭边娇声巧笑,有贵女捡起小石子投入溪水,“咕咚”,水面荡起涟漪,卷着一圈又一圈粼粼波光载到王孙公子脚边,似她明晃晃的心思那样淋漓,又那样含蓄写意。

一行少年公子驻足回头,有嬉皮笑脸的,也有君子端方的,与水榭里媚姿顾盼的贵女们两两相望。一凤眼公子含笑将柳翊之推到前头:“翊之你多站站,莫叫人家亏了一早就描画的靓妆。”

柳翊之不理他,仍旧前行。

“咦,”那凤眼公子骚包地手持折扇一指:“那不是孟家七娘吗?”

“孟小娘子——”他拖着调子,挤眉弄眼地望向孟令姜。

春衫玉冠的公子停住脚步,含着春光的墨眸掠过花雨缤纷,落到孟令姜身上,定睛一望。

那一眼冷清合宜,再君子自持不过,却是除她之外,再无一人能入他的眼。

孟令姜被他望的一愣,忙别过脸去。

再抬头时,隔岸的柳翊之已遥遥对庐陵长公主一礼,翩然远去。

隔岸贵女们的脸色一下子垮了,先前心气儿吊的有多足,被柳翊之那一眼粉碎后就别提有多堵得慌,也愈发地不甘,因此更要把那再也忍耐不住的胃口押在庐陵长公主身上。

风来袅袅,庐陵长公主懒笑片刻,却是斜乜一眼身边随侍的宫婢问道:“昨个儿你可瞧清楚了,那青州太守沈通举荐的青州将军宋大胜之子生的什么模样?”

青州将军宋大胜之子。

贵女们表情空白,一直到一行王孙公子走远了,才有人堪堪想起庐陵长公主问及的人是谁。

想起来了。

前几日,青州太守沈通举荐的青州将军宋大胜的儿子宋蟾光到建康来了。

青州将军宋大胜,原是北境一个卖肉的屠夫,九年前南匈奴人首次进犯,镇守当地的将领不战而逃,他和儿子宋蟾光父子二人带领村里的屠户靠着杀猪刀生生逼退了数千铁骑,从此受青州太守沈通器重,为他在军中谋了职位。宋大胜出身不高,娶的妻子也是屠户女李氏,模样生的心宽体胖过分镇宅。

这宋蟾光,想来就是宋大胜和李氏之子了,保不齐随了他亲娘,是个粗陋的傻儿子没跑。

那宫婢四十来岁,一对吊梢眉:“奴婢瞧真切了,宋公子生的好模样。”

“嬷嬷且说说,是怎么个好模样,与柳世子比谁更俊些?”一双双眼秋水低横,手执纨扇的贵女们俏声道。

那宫婢一张嘴说得抑扬顿挫:“宋公子走在街上与柳郎一样惹眼,脸庞像柳世子,就是黑了点;眼睛像柳世子,就是小了点;身材像柳世子,就是矮胖了点;声音也像柳世子,就是雌了点。”

嗬,老杂碎真刻薄。

音落,贵女们一口气差点哽住,扯起衫袖掩口笑得肚子疼,一面在心中啐道,一面心不在焉地道:“宋公子真是‘好’模样。”

言语中倒也听不出门第之嫌,管他什么出身什么模样,反正于她们是半分都沾惹不上的。

庐陵长公主却又颇有兴头地朝孟令姜看去,眸中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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