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荌不是个喜欢离别煽情的人,只是她看着五岁的元宝,仿佛看见了多年前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她这话既是说给元宝听,也是说给当初的自己听。
元宝却是似懂非懂,泪眼婆娑地看着岁荌,想朝她走过来。
张氏脸色瞬间有点不好看,总觉得岁荌那话是在警告他。
什么“一两四钱”啊,什么“好好长大”,仿佛他家窑子院一样是个虎狼窟。
岁荌看着元宝的动作,抬手揉了揉鼻子,站起来。
她将竹篮子还给张氏的妻主,还是那句话,“东西我不要。”
“哎,你看你这孩子……”张氏笑,眼睛看向刘掌柜,讪讪道:“您看……”
刘掌柜十分肉疼,东西再少也是东西啊,岁荌要是不要,那她一两四的药钱可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钱没了,小孩走了,东西她自己不要。
“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是她自己不要的。”刘掌柜别开脸摆手,她也没资格替岁大宝做主留下礼品。
张氏边假意客套,边用眼神示意妻主张丝把篮子提好。
反正小孩都领养到手了,等回头去衙门登记在册,以后小孩可就跟岁荌没半点关系,他也用不着执意给东西。
张家如今能在村里小有余钱,甚至做个卖鸡蛋的生意,全靠张氏精明。
只是他做的到底是小生意,眼里都是蝇头小利,心底深处自然是舍不得东西。
要张氏看来,岁荌就是傻,又傻又憨。
给礼品不要,光想着一腔真情。
元宝这么小,这几日他能记住什么?等时间一长自然就把岁荌给忘了。
张氏跟刘掌柜又说了两句话,便伸手揽着元宝朝前走,“那我们回去了啊,还得赶在晌午前去趟衙门呢。”
张氏走在前头,他妻主张丝跟在旁边。
元宝抱着他仅有的那个包袱,被两人夹在中间,一步三回头朝后看,脸上哭的全是泪水,几乎被张氏推着往前挪动。
跟永安堂拉开一段距离后,张丝问,“咱是先把小孩送回家,还是怎么着?”
张氏看了眼张丝挎着的篮子,没有什么犹豫,“先去趟衣服铺子。”
“对对对,是得去一趟,”张丝低头看元宝,他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抹着眼泪,看着格外招人疼,“是得给小孩买两身新衣服。”
“你蠢吧,还是你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张氏剜了张丝一眼,压低声音说,“小孩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买什么新衣服。回头让你爹把我的旧衣服裁剪一下给他做一身得了。”
张丝一愣,“那咱们去衣服铺子做甚?”
“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自然是把这些东西给退了。”张氏盘算着,“咱们早上刚买的,都没摸过,应该能退掉。”
“对了,我带元宝去退东西,然后给他买两块糖甜甜嘴。”张氏自家有孩子,心里门清,哄小孩得从嘴哄,而且买两块糖可比扯布做衣服省钱多了。
他指挥张丝,“你去趟衙门,把小孩认在你名下。”
张丝不甚情愿地点头,如果可以她都想跟张氏换活干,她带小孩去买糖,张氏去衙门。
小孩长得好看,张丝没见过这么招人稀罕的男孩,跟块宝玉一样,让人想摸摸蹭蹭。
张氏跟张丝说这话的时候,不过离永安堂十米开外,这期间张氏还扭头朝刘掌柜笑着摆手,示意她进去吧。
刘掌柜脸上虽笑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幸亏没收东西,不然可太像卖小孩了。
她抬头朝对面的长春堂看,何叶这两天在外出诊才没看见这一幕,不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
等三人走远了看不见了,岁荌转身朝药铺里走。
刘掌柜跟在后头纳闷,“岁大宝你干什么去?”
岁荌从屏风后面把她的竹篓拎出来背在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回去了。”
她来县里差不多有四天的时间,她要是再不回去,家里的人估计都以为她死在外头。
元宝被人领养走,岁荌回去了,永安堂又重新冷清下来。
刘掌柜跟往常一样站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扒拉算盘,明明是跟四天前一样的日子,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刘掌柜伸头看柜台前的小矮凳,每天坐在那里翻看药草册的乖巧小孩不见了。
她伸手倒水,发现水壶空空一肚子空气。
岁荌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别说整理药草,光就是这桌上的茶壶,一直都有茶水。
刘掌柜头回觉得,有个学徒好像也不差,虽然能吃了些,但也的确会干活。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刘掌柜便耸肩缩脖子,幽幽摇头。
可怕,太可怕了,才短短几日,她竟然被岁荌腐蚀了!
何叶是下午回来的,刚进长春堂的门,就听堂里的小伙计说了对面的事情。
“多好看的小孩,”伙计一脸不舍,以后见不到了,“我要是有余钱,都想把他领自己家里。”
何叶动作顿了顿,眼睫落下,也没多说什么。
他收拾好东西,才对小伙计道:“去对面永安堂说一声,就道下次岁大宝过来卖草药的时候,让她来我这儿一趟。”
小伙计嘴上“嗳”了声,心里想的是,岁大宝心里估摸难受着呢,有段时间怕是都不会过来了。
岁荌的确是不好受,尤其是回到家以后,发现自己的床铺被人给掀了。
岁荌狞笑。
有意思啊。
岁荌跟岁氏的妻主岁季情不是亲姐俩,有人说岁荌是岁母捡来的,也有人说岁荌是岁母那丢人的弟弟在外私生的,反正岁荌从小就养在岁母膝下,喊她叫娘。
岁母活着的时候还好,姐妹俩还能相处,甚至因为岁母会点手艺活儿帮人修房子屋顶,赚了点钱供姐俩读书。
岁季情不是读书的料子,只考了个童生,再往上就考不上了,但她自命不凡,每逢开考必去应试,指望能考个秀才举人之类的。
岁母活着的时候,她不用赚钱养家,甚至连带着她夫郎都跟着岁母,指望一个年近半百的母亲生活。
可岁母意外身亡后,岁家就艰难起来。
家里唯一赚钱的人没了,姐妹俩还都在读书,尤其是岁氏有了身孕,家里即将再添人口。
于是岁氏做主,哄着岁大宝退了学,将岁母留给岁大宝念书的钱都拿来当作家用。
岁母身亡时,帮忙干活的主家心善,还给了笔银钱。
按理说这钱也是姐俩对半分,但都被岁氏昧了去。
岁氏刚开始还做做心善姐夫的模样,后来见岁大宝老实,便变本加厉,有事没事就说岁大宝是岁母捡来的野种,岁家留她一口饭吃她都应该感恩戴德。
这些事情岁季情不是不知道,但她自诩读书人,不愿插手家里的“内宅”之事,一切都由岁氏做主。
岁荌穿来的时候,才十岁的原主岁大宝被关在放着杂物的逼仄屋子里,已经饿了两三天,原因是她不会哄岁氏的儿子岁宇宇,让小孩摔着了。
岁荌这两年吃住几乎靠自己,虽然还挤在那间逼仄的杂物屋子里住着,但跟岁氏两口子算各过各的。
那屋子小的很,只够放下一张小板床,一个凳子,再多就放不下了。
即便如此,岁氏都觉得岁荌在家里占了地方。
趁着岁荌不回来,他指挥岁季情把岁荌的东西收拾收拾扔门口,把床掀了,“这屋子整理整理,等夏天暖和了,留给宇宇睡。”
六岁的岁宇宇,现在还跟他爹娘睡呢。
两口子打算再要个女儿,儿子同床睡的时候不方便,所以才打算给岁宇宇分床。
岁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被人凌乱地堆放在门口,而她的床已经被掀开。
“你怎么回来了?”岁氏坐在门口嗑瓜子,儿子在几步远的地方玩泥巴,瞧见岁荌背着竹篓回来,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岁氏阴阳怪气,“你不是去县城里攀上大掌柜了吗,竟还舍得回来?哦,来拿东西的吧,那儿呢,把你那破烂收拾收拾都拿走吧。”
他啐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亏得岁家把你养这么大,你攀上贵人拍拍屁股就走了,也不说给家里留点东西。”
岁荌一听就懂了,岁氏这是翻她床铺东西,没找到铜板银子啊。
岁荌挖药草卖不是秘密,岁氏掀她床的时候想的就是“这死丫头银子藏哪儿去了”。
没找到才恼火,将她东西都扔在了门口。
岁荌笑起来,也不生气,“姐夫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是狼心狗肺的人呢。”
她把怀里的钱袋子拎出来,故意抖了两下,让铜板碰出声响,用胡萝卜钓驴一样,“你看,我这两年存了一两四钱外加二十个铜板呢。”
一两四钱?!
岁氏眼睛都圆了,嗑瓜子的动作停住,果断上钩,“好大宝乖大宝,没枉费岁家养你一场。来来来,你这么大点拿着银子不安全,都交给姐夫,姐夫帮你好好保管。”
岁氏拍拍身上的瓜子木屑站起来,满脸的笑意,眼底是赤裸裸的贪婪算计。
岁荌将钱袋子抛起来又抓在掌心里,逗狗一样逗岁氏,“姐夫这话说晚了呢,我这一两四钱刚刚花完。”
一听说钱花完了,岁氏僵住,简直难以置信,脸瞬间沉下来。
他今年不过二十多岁,但脸上法令纹很深,拉脸色的时候,嘴角都是往下撇的。
他质问岁荌,“你怎么花完的,一两四钱,你做什么花的?”
“我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岁荌回想似的说,“吃了烤鸭,买了酥饼,还睡了客栈,那床软着来,舒坦死了。”
岁氏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仿佛岁荌花的是他怀里的银子一样。
烤鸭,酥饼……
这都是岁氏过年时才能吃上两口的好东西,岁荌这个死丫头一言不合自己跑去享受了。
他指着岁荌的鼻子骂,“早知道这样岁家就不该养你多年,让你在外头活活饿死!”
岁荌可太知道怎么气岁氏了,她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看岁氏暴跳如雷才舒坦些。
岁氏越生气,岁荌越高兴。
他能气死最好。
岁氏发火,本来在一边玩泥巴的岁宇宇立马跑过来,满是泥的两只手重重地从旁边推了岁荌一把,差点把岁荌推倒!
六岁的小男孩,吃的肥壮肥壮的,跟头小牛犊一样,嘴上污言秽语地骂,“滚,滚出我家,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
这话都是跟岁氏学的。
岁荌低头看他,把钱袋子塞回怀里,动作利落地反手扭住岁宇宇的手腕。
同样是小孩,岁宇宇可就太讨人厌了。
岁荌打算让他体验体验人心的险恶!
“让你爹给我把床铺好,我东西原来怎么放的让他给我放回去。”岁荌从背后竹篓里把她的镰刀掏出来,架在岁宇宇肩上,眼睛看向对面脸色瞬间发白的岁氏。
岁荌笑得格外甜,慢悠悠说,“不然,我弄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对待元宝,岁荌:哼,小狗狗。
对待岁宇宇,岁荌:呵,狗东西。
明天去接元宝,不急不急,总得给小狗狗收拾个“狗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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