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离了外祖家,可姜老爷子还是日日叫人给她房间清扫,是以姜君瑜重新住进来几乎不怎么收拾,只是叫知竹将带回来的东西安置好。
知竹手脚利落地将她的被褥衣裙都收好,又将簪子一件件收起来,最后在桌案上发现两根红绸,举起来问:“是小姐的发带么?”
姜君瑜清咳了一声,伸手过去拿了回来,塞进袖袋里,含糊:“不是,别人送的。”
知竹好奇,忽然想到她今上午出了门,脑子灵光一闪,调笑猜测:“出门遇到了元公子?是他送的?”
迟钝了一两瞬,姜君瑜才想起这一号人。
元越祖父与她外祖是世交,元府离姜府不过隔了条巷子,只可惜元小少爷不喜诗书不想考功名,成日里净看游记,希望有朝一日游山玩水还不快活。
外祖还曾有意外撮合他们,只可惜不舍得姜君瑜早早嫁出去,加上她实在对元越无意,便草草作罢。
姜君瑜无奈:“想什么呢!自然不是。”
知竹看她不欲多说,老实将嘴闭上,不问了。
这倒叫姜君瑜有些踌躇——虽说取得这两根红绸想必对裴琅也不是难事,但是要不要送点东西同人客客气气道谢?
可是裴琅喜欢什么?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几个婢女垂头端着饭后糕点进来。
晚饭刚用完,姜君瑜不想吃,刚要摆手撤下去,垂头一看,发现糕点样式倒是别致,梅兰竹菊四式。
姜君瑜捻了一块,到底是把东西留下了。
“我出去一趟。”她端起一盘最好看规整的,同知竹打声招呼:“就在府里走动走动,消消食,不用跟着。”
果不其然,虽已戌时,裴琅房里的烛火还燃着,亮堂堂的。
姜君瑜想着,怎么才能不算明显地问出这人到底喜欢什么。然而太子殿下七窍玲珑心,姜君瑜觉得自己可能被他下完套了都不一定可以问出,站在房门兜圈子。
“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七下的时候,房门被人从里打开。
足够明亮的烛火下,裴琅的眼睫、发沿仿佛也带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浅黄,将他稍微融化了点,露出底下鲜少被人看到的温暖。
他垂着眼,视线从姜君瑜的脸上移到了糕点上。
最后扯了下唇,问:“糕点里面下了鹤顶红还是断肠草?”
姜君瑜被他吓了一跳,觉得心肺在剧烈地跳了几下,半晌才回过神,将糕点盘子往人手里一塞,没好气地回:“都不是,是乌头。”
说完,她探着身子,朝房间里面来回扫了一圈,被亮堂堂的烛火晃到眼,问:“怎么点这么多烛火?”
裴琅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怎么?富可敌国的姜府出不起么?”
姜君瑜揪下头发,洋洋得意:“那倒不是,点吧点吧,全记我账上都没问题。”
裴琅于是忽然以拳抵唇,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疑似听到笑声,姜君瑜回头,狐疑:“你笑我?”
裴琅轻快地眨几下眼,眼睫扑闪,时不时扫下一小块阴影,他反问:“什么?”
姜君瑜姑且信了,隔着门继续往里探,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脸。
她一惊,吓得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幸亏及时被裴琅抵住脊背,不至于摔在地上。
“你在这干什么!”姜君瑜气急败坏,问。
十八挠几下头,对上裴琅凉得有些怵人的视线,从心:“我来找太子殿下问些事。”
能有什么事问?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姜君瑜心说,又碍于十八在,不好意思旁敲侧击裴琅喜欢什么,朝他干巴巴瞪了一眼,飞快地跑了。
裴琅手上还端着那盘点心,他轻扫一眼十八,像是在问他还有事么?
十八刚同人汇报完京燮那边的消息,本应该是没事了的,可是忍不住,指指他手上的糕点,还是问:“主子,这个要处理掉么?”
裴琅略一扬眉:“我什么时候扔过了?”
十八知道他这是在说自己多管闲事了,但这话还真有可以指摘的,他翻出一本旧账本:“赵将军的三小姐上月十八送过一次,福嘉郡主郊祭前日上门那次也送了一碟,还有……”
……
“你都记什么?”裴琅沉默片刻。
“师父说了,记录也是暗卫之责。”
裴琅往房里走:“把你那破账本收起来……”
默了片刻,他回头:“还有,我什么时候扔过姜君瑜送的了。”
十八懂了,重点不是糕点,是姜君瑜,他翻几下账本,果真没找到,脸色却越看越不好了。
他壮胆子问:“主子不觉得同姜小姐有些过了么?”
裴琅的脸色忽然一顿,他垂眸,冷冰冰地望着对方:“你要说什么?”
十八不敢说了,他脑袋一缩,利落地上了树,连头不敢露,只是说:“主子你自己有数。”
汴梁繁华,商贩众多,姜君瑜嘴上说着是出来给裴琅挑回礼的,实际上往知竹那边堆了好几包酥饼和蜜饯糖丸。
“小姐……”知竹欲言又止。
姜君瑜碰碰她的脸,有些不好意思,上去接了几袋过来。
不知道怎么柺就绕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担心有险机:“小姐别去了吧。”
姜君瑜惜命得很,同意了,刚要回头,忽然发现一个老叟在树下同自己下棋。
棋盘不知用什么木做的,发着温润乌黑的亮泽,棋子也是,通透如琉璃。
裴琅有日不是老拉自己下棋,东宫也是,棋盘随处可见,想必送这个定然不会出错。
姜君瑜眼睛一亮,走上前,同人客客气气打招呼,问他愿不愿意将棋盘高价让给自己。
老叟自然拒绝。
他头发和胡子都发白,说做这棋盘废了不少功夫和银子,怎么着都不愿意。
姜君瑜左右为难,猜测是自己出价不够诚意,也是,送太子殿下的东西也不好太寒酸,咬咬牙,正打算加到十两黄金。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文神医?”
姜君瑜寻声看去,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元越?”她惊异。
元越游山玩水不知道有多快活,文神医是他在一座鼠疫严重的城镇遇见的,两人携手解决了鼠疫,听闻汴梁好玩,文神医抱着行李就来了,只可惜不愿入客元府,这几日正躲着人了。
“真是许久没见了。”元越感慨:“明明上旬方收到家里的书信,说你回京了,没想到回来又见到了。”
姜君瑜:……
“是你们元府的信传太慢了!”
两人是熟人,元越同文止行说了好些,看在姜君瑜是用来送人的份上,他总算叫人同意出让自己的宝贵棋盘。
“不过这不是白给的!”他强调,随即笑开:“我有一剂新做的药,但算不准是不是太苦了,若是姜小姐愿意亲自给我试试,我就答应让给你。”
姜君瑜抿唇,想想,好像也没有非要不可。
看出她面有豫色,文止行哼一声,继续:“没毒的,我死了可是要在阎王爷生死簿上写满功德的,做不出那种害人命的事。”
姜君瑜想,我这是礼尚往来,不过是不知苦甜的药,何况,郎中开药,怎么自己心里会没数。
于是她点下头,答应了。
知竹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恨不得自己以身替姜君瑜试试。
元越关切地看了默了默,到底没说什么。
直到姜君瑜捧上那碗沉重的汤药,他朝她递个眼神:“文神医制的药真的很苦的。”
姜君瑜:……怎么不早说,原来真有这种郎中。
汴梁鲜少盗贼匪徒,入夜之后的姜府很少有这么严重的巡逻,姜君瑜好奇地多看几眼,那些侍从看到她之后,总算松口气,又说:“小姐总算回来了!快去同老爷报个平安吧。”
姜君瑜这才发现,已经戌时末了。
她跑向正堂的脚步忽然一顿,点在原地,咬咬牙,到底下了决心,让知竹去正堂替自己报平安,人往厢房那头去了。
实在是天时地利。
姜君瑜确认房内无人,得意。她藏不住事,恨不得马上将棋盘送出去,裴琅的房间这会有没人,可以吓吓他,让他高兴高兴。
姜君瑜想,又莫名觉得他脸上可能不会有太明显的表情——裴太子连笑都是轻轻的。她实在想不出裴琅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把自己逗乐了。
让守着的侍从不要出声后,她悄悄进了厢房。
房内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每一盏烛火都燃起来了。
亮堂堂的还有什么意思。
姜君瑜想,打算将所有的光源灭掉,忽然又停住,到底还是留了离门窗近的那几盏。
最后,她窝在角落,安心等裴琅回来。
时辰已经很晚了,姜君瑜困得眯起眼,腿都要蹲麻了,终于听到门板被推动的声音。
她马上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看。
似乎没适应这么暗的光线,裴琅的脚步忽然一滞,姜君瑜为了透气,窗户忘掩了,最后几支烛火忽然被外面吹进来的风灭了个干干净净。
糟糕!姜君瑜忽然一顿。
然而有人比她反应还大。
裴琅没迈几步,猝不及防被绊到了,他背靠着墙,漆黑一片中,姜君瑜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好似在压抑什么。
片刻,他一点点垂下眼皮,拒绝毫无光亮的房间,喊外面的人进来点烛。
姜君瑜心急如焚,还麻着的腿站起来,差点又坐回去。
察觉到房内有人,裴琅声音低沉,喘息声尚且没被压住,他冷声:“谁?”
姜君瑜下意识伸手,在黑暗中抓住了他一片冰凉的手指。
肌肤相触的感觉奇妙而陌生,兴许是黑暗之中,姜君瑜甚至可以摸到他手指关节上的薄茧。
来不及想其他的,她空出的手脚飞快将临近的几盏烛火点了。
这才往裴琅那边看过去。
他身子半蜷缩在墙角,眼睫不安地颤着,像要振翅飞了的蝶,连同他这个人,好像都沾染上了破碎。
“裴琅,是我。”姜君瑜将他的五根手指全拢进掌心,先是抿唇和他说:“灭了你的烛火,不好意思……”
而后,她终于想起灭烛火的缘由,将藏得严严实实的棋盘露出来给他,姜君瑜笑起来,在暗淡的屋子里,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这个送你。”
裴琅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因为光亮一点点平息,又因为姜君瑜的话重新乱七八糟、重重地跳着。
他没被抓住的手按了下心口,想开口,却发现喉间有些干涩。
裴琅想,自己待在很多算计和猜疑的地方,习惯揣度、喜欢滴水不漏,感情是最无用而危险的东西。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谨慎、分寸全成了筛粉。在昏暗的烛火下,他只能看到姜君瑜漂亮而生动的表情。
也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攥紧而失序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不了啦,卡着刚好嘿嘿,周六中午十二点应该还有一更!记得来看我们姜姜和太子殿下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