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裴琅收回视线,最后将目光落在郑朝鹤身上,他无比平静地和他对望。

郑朝鹤眨几下眼,到底是心虚,他含糊:“我也没说什么,小姑娘主意大,自己猜出来的。”

裴琅没有接话,伸手将小几重新移回原位,再弯下腰拾起落了一地的宣纸。

姜君瑜的字好看,娟秀小巧又整齐,排成一页,只是偶尔写到后面有些烦,字跟着胡乱飘了起来。

他一页一页捡起,发现掉在最底下的那张,姜小姐自幼被娇纵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也不怎么会讨好人,夸人的话更是没怎么说过,因此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

“太子表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通文达礼……”密密麻麻地抄了一页拿来糊弄人,想来是想和裴琅换少抄几遍书的。

郑朝鹤看他停住了动作,大着胆子凑上去,只看了一眼就不知道怎么说好,只是含糊着又开口:“我说怎么遮遮掩掩的不给我看……”

他话落,悄悄看一眼裴琅神色。

对面垂下眼,皱了一下眉,看起来有点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难得流露出一点无措。

话是自己说的,找补还得找补一下,郑朝鹤也后知后觉有点后悔:“我就吓吓她,总归得让她知道——皇家猜忌多,姜家倘若还像如今这般左右摇摆不定,早晚会出事。”

裴琅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抬起头,复而轻微点几下,语气波澜不惊:“你说得对。”

“但是——”郑朝鹤话头一转:“我看她是真不知情,姜家也是,你要是有心,我就去给人赔个礼道个歉。”

裴琅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懒懒散散地靠着一旁的书架,负手而立,弯了下唇角,也顺着他的话:“她哪里是想要你的赔不是。”

“对嘛。”郑朝鹤见他把话牵扯到这里上了,没注意对方的脸色,自顾自说下去:“她想要你的赔不是,太子殿下屈尊降贵,去给人搭个台阶?我看她也不是多小心眼的人,顺着杆就下来了。”

“这样。”裴琅弯起眼睛,点点头,郑朝鹤以为有戏,眼巴巴凑上去:“那不是,赔礼这事,我……”

他话没说完,被劈头盖脸砸下来地书摔了一身,连忙退后,“哎哟”了一迭声。

裴琅脸上的笑意收了干干净净,他垂着眼皮望过来,脸上地神色冷到了一定地步。

宣纸尽数被他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的声音也冷,同此刻的脸色一般。

他说:“大邺不只有一个姜家,出去。”

对方看起来心情又不好了,裴琅生气的时候总爱下意识碰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珏,眉眼压得低,周遭气压也震了下来,已经颇具帝王威压之盛了。

郑朝鹤知道又说错话了,替人顺带收拾了地上扔的纸团,叹了口气,挪着步子就往门外走。

走了没几步,后面又传来动静。

郑朝鹤以为他回心转意,刚要开口,就听见裴琅仍然不悦的声音:“只让你出去。”

……到底生谁的气?

郑朝鹤没办法,又灰溜溜地将手上握着的宣纸团放下。

等人走后,殿内总算安静了下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大了,窗棂间透了点刺眼的光下来,叫裴琅不适地眯了下眼。

被揉成一团的宣纸静静躺在殿中央,只能从褶皱间艰难地看到几个夸人的字。

裴琅扫了一眼,飞快地移开视线。

姜君瑜实在是很古怪。他想。

她娇纵、不讲理、有一点小聪明。

裴琅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绝不是会被人拿捏的性子。

那日春雪绵密,御花园里的雪也深,踩在上面作响。

裴琅兴致缺缺地听着娇纵的六皇子闹脾气。

他母妃当时正得宠,把只有八岁的六皇子纵得不成样子,长幼不分,尊卑不识,看上了当时夫子将给裴琅的玉简,堵着裴琅,要裴琅让给他。

十三四岁的裴琅还没有此时的好脾气,尽管面上已经能装出一副温润模样。心里对这个皇弟已经耐心告罄。

不就是一块玉简,他自然没那么稀罕,只是想顺带借这事发作,让圣上不痛快几日。于是他没有马上应声,想着如何将六皇子长幼不分、娇纵无礼的坏毛病捅给圣上。

裴琅实在不愿意给的话六皇子实际上也没什么主意,他今日来和裴琅硬对硬已然耗了莫大的勇气,见他不作声,更怕了,眼珠圆溜溜得转,想自己找个台阶下。

恰逢年末,不少官员携带妻眷入宫,姜君瑜从小到大就不识路,稀里糊涂就在御花园找不着北了,刚好撞上抬台阶下的六皇子。

六皇子眼睛一亮:“我不要皇兄的玉简了!我要她的玉簪子!送给母妃她一定喜欢。”

裴琅被他一通话说得莫名其妙,视线往那头看去。

姜君瑜穿得喜庆,红色的小袄,发髻两边簪着一对对称的玉蝶簪子,看起来灵动又漂亮,跟年画娃娃似的。

“你要什么?”姜君瑜听到了他的话,下巴一抬,问。

姜家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姜君瑜自小也是被人捧在掌心的,脾气自然也不算好,六皇子没想到一找就找到一个硬茬。

“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你的?”姜君瑜朝他喊,瞪起眼睛,看起来被气得不行。

六皇子脾气一点就着,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琅不喜欢小孩子,一下还来两个,吵得他头痛,生硬地将两人隔开,被闹得心烦,也不想给圣上找不痛快了,将玉简拿出来给六皇子:“送你了。”

谁知道姜君瑜反应比他还大,从他手里抢过玉简重新塞回裴琅的袖袋里。

“你一看就不是好欺负的人,干嘛要把东西让给他?”她反问,叫裴琅下意识皱眉。

姜君瑜不管他怎么想的,不知道是胡乱说的还是真能看破裴琅的心思,总而言之,气鼓鼓的。

姜母姗姗来迟,总算把姜君瑜找到,看三人剑拔弩张的氛围,猜出了大概,忙打圆场,又压着姜君瑜不情不愿地道了歉,扣着人告退,拉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姑娘往宫宴的未央宫走去。

冬雪落了几片到她蝴蝶簪子上,又随着人摇晃的脑袋一下子落得干干净净了。

裴琅收回视线。

后来猜出了姜君瑜的身份,也派小厮查了,玉蝶簪子是她早逝的祖母送的,宝贵着呢。她没什么心思,就是普普通通的被娇纵的大小姐,那句一不小心脱口的话语倒真是歪打正着。

她是和他那蠢笨的六皇弟不一样的娇纵无礼。

裴琅想,又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么久之前的事了。

姜君瑜特地在东宫前站了半柱香,结果没等到裴琅出来道歉,又把自己气着了,跺了下脚气鼓鼓地上了马车回姜府。

吵都吵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起码这几日不用抄书了。

“最近心情不好?”散学后福嘉敏感发现姜君瑜最近几天都有些没精神。

姜君瑜和她摆摆手,示意没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同她说。

一个是亲表哥,一个是八竿子远的表妹,她夹在两头也不合适。

福嘉不愿意见她一副不高兴样,抓了她的手:“我府上请了个顶好的戏班来讨母亲欢心,一同去看看?”

姜君瑜不爱看戏,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解闷,答应了。

定亲王府气派得很,姜君瑜跟着福嘉转了转,想着还是去看戏好了,福嘉领着她往西南角走去。

“去西南角做什么?”姜君瑜问她,想起戏台应当在北面,拽一下她的衣角。

“上次常王妃送我的珊瑚树你还记得么?”福嘉小声嘟囔:“回来被我爹看上了,宝贝地端去书房了,我记得你还没见过,带你看看去!”

旁边的小厮听了她的话,开口提醒:“郡主,大人有正事,正和人在书房议事呢。”

“那有什么?在门口等着就是了。”福嘉不当回事,摆摆手,就要继续走,忽然被人喊停。

“福嘉!去干什么。”定亲王看起来一面严肃,他不爱笑,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自家不听劝的女儿,又碍于姜君瑜在,不好呵斥。

福嘉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尴尬地拽了下自己的衣角:“哎呀,我这不是没去成么……”

“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常往书房去。”定亲王继续板着脸说她。

“知道了知道了。”福嘉小声嘟囔,姜君瑜垂着脑袋,不敢看人。

见福嘉焉了脑袋,定亲王也不继续训下去了,视线一转,落到了姜君瑜身上:“姜小姐是么?福嘉同我说过你性子好,她脾性娇纵,烦你多包涵了。”

事关自己,姜君瑜总算抬起头了,结果刚扬起脑袋,就看到了久违的人。

她和裴琅连着闹了三日别扭,自然还在气头上,一瞬见到对方,差点没控制住脾气,耷拉下脸。

忽然又想到。

不知道裴琅听了刚刚的话,是不是在想,福嘉脾性已经够好了,姜君瑜比她还闹腾……诸如此类的话。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必要去在意裴琅怎么想自己的,然而又忍不住希望听到答案,只得屏息凝神。

然而听到心声这事,一时一时的,她凝了一会神也没听到对方究竟有没这么想,又扫兴地收拾好心情,妥帖地答定亲王的话。

福嘉不愿意听父亲训话,想要拉着姜君瑜走人,可是定亲王说起话就没个尽头,叫她急得挪动脚步,思考怎么走人。

“名册下官已经都带过来了。”忽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姜君瑜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官员,他身形高,却因为常常佝偻着背又不怎么说话,显得存在感很低,不引人注意。

“劳烦李侍郎了。”定亲王好似这才记得正事,挥挥手,让福嘉她们走了。

李侍郎……李信安的父亲?

姜君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想着自己觉得李信安眼熟,兴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他父亲,于是特地将视线停得久了点。

李侍郎一副温和模样,性子同李信安很像,怯懦又心善,想来是注意到福嘉的动静替她说话。

可是——

他长得与李信安相似处也不多,叫姜君瑜一时愕然,那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李信安眼熟?

她失了片刻神,等到回过神来,又因为侧头对上了一双黑透的眸子。

裴琅眼里情绪很淡,他好像只是找个地方安放视线,只是恰好同姜君瑜对上了,漂亮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无,看不出半分歉意。

姜君瑜倏的把视线收回来,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极其幼稚的,在经过裴琅的时候,轻轻地“哼”了一声,看样子相当不高兴。

裴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