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风声正盛,旌旗猎猎作响。
可郁微却什么都听不到。
心口似有东西倒流而上,直冲热她的头脑,最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空。
这一次,救下的是昔日阿微。
“殿下……”
姚辛知见过郁微使剑练刀,却从未见过她张弓搭箭。原以为她是不喜此术,却不知这才是她最精妙的一样。
百步之内能射穿纵马之人的胸口,即便是在连州军中,也是极为少见的精准。
郁微收弓,缓了许久才睁眼。
将弓箭递与姚辛知,她道:“小孩定是吓坏了,去看看。”
小姑娘捂着双眼倒在血泊中,坠马时也伤了脚踝。郁微抱了她,替她擦着额间的污渍,低声道:“没事了。”
小姑娘揽着郁微的脖子哭出声:“阿娘,我要阿娘……”
郁微抚了抚她乱蓬蓬的后脑勺,哄道:“好了,带你找阿娘。”
孩子受了惊吓,郁微就没再骑马,而是一路抱着她步行往回走。
郁微放轻步子,对身旁的姚辛知说:“怪不得咱们这一路,无论去哪都有人泄露行踪,原来是自己人出了岔子。”
“是属下失职!”
“不怪你。”郁微抚着小姑娘的后背,道,“此人已死自不必再提。可曲平有人与他里应外合,这才是最骇人的。姜关战事在即,若是军中出了事……”
犹豫许久,姚辛知说:“可咱们做不了曲平的主。看那江奉理也不是什么讲理之人,就怕说不通,到头来他怪到我们头上,说我们引来了青烈人……”
青烈部想要对付大辰,万不会从一个公主身上下手。只能说朝中有人与青烈勾结,利用青烈的人手安插在连州,又截走了连州运往西境的丝。
如此种种,针对的是崔纭。
做下这些事,要谋的绝不是钱财和权位,也绝不是为了朝中党争。
而是整个大辰。
想要弄明白这里面究竟牵扯了谁,还是得从江家下手,须得利用江氏之人。
“他不讲理,那就找讲理的人。”
江府议事的正堂中吵得不可开交。
曲平知府留着花白胡须,说起话来嗓子像是呼啦作响的枯叶。
没争上两句,他就开始咳嗽。
他原本是京官,与周宁是同僚。那时他们二人便常因为政见不合而争执不休。
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在此地相遇,又是一场争吵。
见郁微回来,周宁先迎了上来,关心道:“青烈细作的事臣听姚将军说了,为何殿下的亲卫中能有青烈人?那不是殿下从连州带来的人么?”
郁微解着肩上披着的狐裘,脱下后搁在臂弯间,道:“此事我也生疑。”
周宁道:“他们定是天大的阴谋,就应该彻查曲平驻军,以绝后患!”
曲平知府来了气,又是一阵咳。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才开口:“不能查啊。青烈草场广袤却极为缺粮。临近年关,他们本就不老实。过去哪次战事不是在天寒地冻的冬日?”
“今年也要戒严,此刻大查军中,岂不是会扰乱军心?让青烈部钻了空子,那可比一个细作还吓人!更何况,这人是殿下从连州带来的,与我曲平军有何干系?”
周宁反唇相讥:“他是进了曲平军中才露馅的,定是曲平军中也有人与他暗通款曲!年年败仗,你就敢说,不会是军中出了问题么?顺着今日这个由头查一查有什么错?你总拦着不让查,是何居心?”
被扣上这样一顶居心不轨的帽子,曲平知府哪里受过这种气?
他也不再给周宁留面子:“除了五年前那次夜袭,我们也从未让青烈人打进姜关!周大人只是朝廷派来查案的,这如何用兵如何治军,就与你无关了吧?你蛊惑殿下意图扰乱军心,又是何居心?”
见他如此睚眦必报地反击,周宁道:“知府大人也不要与周某在这相争,你既说事关治军,那咱们就去找江老将军辨个分明!”
“二位停一停。”
郁微看着曲平知府咳得厉害,便给他们各自斟了盏茶。
这才道:“战事和细作两下都是要紧事,也不是全无干系的两样事。不若等江将军来了,再谈也不迟。”
周宁颇为犹豫。
那江奉理行事素来畏缩,当年若非他受了伤缩在刺风山中不肯出,曲平也不会被掳走那么多无辜百姓。依如此之人来做决定,多半还是无功而返。
但这些话,他自然不可当着曲平知府的面说。
郁微明白他的意思,起身道:“周大人,此事毕竟是出在本宫带来的亲卫中,总不好因此大动曲平军。先搁下不议,还是以朝廷派给你的案子为主。”
说罢,她挑帘出去了。
周宁在后行了拜礼,回头看到曲平知府的模样,还是有着一肚子的气,甩袖坐下独自饮茶了。
郁微正翻书,却听见了房门外的脚步声。
推开门,正看到江砚行放下饭食转身就走。郁微倚靠着门笑了,道:“这就要走?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不进来说话么?”
江砚行顿步,转过身时眼底的波动又很快平静为笑意:“若殿下不嫌臣烦,倒没什么不可以。”
说罢,江砚行娴熟地在她对面坐榻之上坐定了。
他原本就生得极为出尘漂亮,褪去那层冰霜,反而更惹人注目。
低头为她盛汤时,江砚行修长干净的指节握着汤勺,竟让郁微由衷的感叹,此人若不是心机深沉,那可真算个无甚缺点的美人。
她接过汤:“江大人早已及冠,为何迟迟不成亲?”
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么句话,江砚行的眼睫微微颤动,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极轻地笑了:“殿下今日唤臣,想必不是为了问这些私事?”
自打两人重逢之后,郁微着实没给过江砚行什么好脸色。江砚行也是识趣之人,所以才不常来扰她。
今日郁微却唤他入房中叙话,实在反常。
郁微抬眼时对上了他的视线,从他透亮的双眸之间,看出了一些不明意味的哀戚来。
或许不是哀戚,她分不清。
江砚行转了话锋:“殿下若是为着青烈之事唤我来,那还可商讨一二。若是为着别的事,恕臣无可奉告。”
两人毕竟不是什么能相安无事坐下闲谈的关系,郁微也并不想追问下去。
江砚行这样的人,也根本不会沉溺于过往那点稀薄的交情中,对她,想必也没心思闲谈。
都不是蠢人,挑开了说也不错。
她道:“今日两位大人的争吵,想必你也知晓了。你们曲平之事,我不好插手,故此来问你。”
“要查。”
江砚行言简意赅地答了。
拢袖给郁微添菜,他道:“只是,不可在军中张扬,而且要快。等我来做就好。”
郁微点头:“战事在即,的确要快。”
江砚行却笑了:“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陛下的圣旨到了,要我开春之前抵京赴任。此一去,大约很难回来。曲平之事,我只能快些做。”
房中的气氛忽然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了。
郁微险些忘了,此人再不是什么曲平江公子了。
他是太傅。
是郁微皇弟的太傅。
日后太子登基,他便是帝师。
与她这个得罪了太子,被罚去连州思过的公主,实在不是一路人。
“其实,当年我并非……”
郁微打断他的话:“当年之事都过去了。你我之间,各走各的路,各赴各的锦绣前程。大人往后可要慎言,东宫太傅与我,可不该有关系。”
她说得从容不迫,让人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来。
一时两下无言。
半晌,她才听他说了句:“好。”
郁微故作随口提及:“你叔父也在府中。我是不是该见一见?”
那夜姚辛知来时说,她偷听到江明璋是想来拜见郁微,可却被江砚行以时辰已晚给拦下了。
如今这都过去一日了,也没见江明璋出现,想来是江砚行不许。
江砚行道:“叔父年纪大了,也早已辞官,与殿下没什么好见的。”
他低垂着眼,认真给郁微挑着鱼刺,然后将挑好的鱼块递过去。
郁微没碰这鱼。
江砚行问:“不喜欢么?那改日换道菜来。”
“江砚行。”
她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
这使得江砚行不得不认真起来,搁下了碗筷听她说话:“嗯?”
郁微语气中没了玩笑:“你我重逢那日,你替我射杀的人,不是你所说的曲平大狱的逃犯,对么?他是谁?”
江砚行道:“我不知。”
“你知。”
江砚行避开应答之话,转而道:“是谁不重要。臣还是觉得,此案自有朝廷上心,殿下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郁微打断他的话,道:“江砚行,你最好想清楚。你认得他,知晓他是谁派来的,就已经是重罪了,重到你们江家满门抄斩都不够。”
从袖袋中取出一块令牌,郁微丢在他的面前。
江砚行问:“这是……”
“那日从他身上扒出来的。”
郁微凑近于他,直视着他的眼睛:“经查证,是青烈暗探在大辰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