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格外冷,数九寒冬里烈风挨着人的面颊吹。
西侧是司礼监值房,燃着上好的银炭。
坐正中的那人正随意地翻着纸页,而一旁是跪在他脚边捶腿的小宦官。
“陛下仁孝,成日守在太后病榻前,可太后的病为何却总不见好,听说是昨日收到了连州的军报和曲平的折子,总不能是被公主气成如此的吧……。”
听了这话,坐在正中的孟罗才抬眼,踢了一脚说话的小宦官,语气不耐烦:“这是你能置喙的?”
小宦官心惊,退后跪好。
“是。”
孟罗才捂着手炉,整个人都窝进厚实的裘衣中。小宦官识相地把燃着炭火的铜乳炉往他跟前移了点,继续捶腿。
得了舒适,孟罗才终于肯开口点拨两句:“大辰江山最后是要太子担起来的。陛下虽子嗣不多,但让一个公主做这些,是僭越。”
孟罗才也懒得再多费口舌。
年纪愈大,他愈是明白在宫中说话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失了分寸。
只要能守得住分寸,就不怕明里暗里会得罪谁。太后端不平孙女孙儿这碗水,他这个做奴才的可不能也跟着端不平。
“陛下传召。”
门外闷闷的传来叩门声。
孟罗才这才由小宦官侍奉着穿了鞋袜,慢悠悠地往乾明殿去。
司礼监和乾明殿没隔着几步路,可孟罗才走了有小半刻钟。
不是怠慢,是他猜着了皇帝的意思,心里没什么底,须得一边揣度一边去。
殿中的地龙烧得旺,半点没有冷意。孟罗才解了外衣递出去,弓着身子跪在地上等皇帝说话。
久没动静,他一声不吭。
这几日内阁里要紧议的就是连州战事。连州沿海,海寇横行,逢上水灾后如今更是寸步难行。
而连州向毗邻的闵州借粮却遭了拒绝。
闵州总督齐广不肯相助,说是大水亦有损闵州百姓,如今城中口粮只够他们自己过冬。
昨日来的军报不外乎是这几桩事,外加一件郁微孤身往曲平去的消息。
不知隔了多久,皇帝才掀了帘帐外出。孟罗才忙上前搀扶,顺道转接了殿外宦官递进来的茶水。
“连州的军费还缺多少?”
孟罗才思索片刻,答:“回陛下,户部核算连州今年用度,除去军甲器具耗费,缺了少说得有一百多万两银子。若是运往西境的丝没出岔子,约摸是能补上的。”
“军饷从未亏过他崔纭,这银子也是实打实拨下去过的,去了何处,又为何会有亏空?他崔纭不用反思么?”
见皇帝动了怒,孟罗才忙劝:“陛下息怒。战事紧急,连败两场耗费巨大,这崔大人也是没了办法才有所疏漏。待此事过去,陛下再追究问责也不迟……”
“你在为崔纭开脱?”
孟罗才顺从而答:“奴婢不敢。只是眼下战事不停,连州离不了他。陛下就算是要惩治,也得择合适之人接手连州后才能做啊。”
分明错不能尽数归结于崔纭,可皇帝张口就是对崔纭的责难,可知若非因战事离不开崔纭,他早已容不下此人。
孟罗才呼吸一屏,等着皇帝开口,印证自己今日这圣心是否揣摩得当了。
皇帝沉默不语,低头尝了手中的茶,品出了滋味,转而问:“闵州的茶?”
孟罗才松了一口气,道:“正是。”
“闵州……”
皇帝想不起闵州齐广上一回进京是何时了。这些年闵州风调雨顺,也没闹过民乱,税赋都照常收得上来,他便免了这许多规矩。
齐广还是曲平城江奉理的妻兄。
他虽忌惮这两家联着姻亲,却又因闵州距曲平千里之遥而松一口气。
只要驻地没挨着,这些重臣良将,如何结亲,他不会干涉。
皇帝思忖片刻:“说起闵州,朕就不免想起曲平的江奉理。朕早就封了他那次子江砚行为太子太傅,为何却迟迟不肯入京赴任?”
孟罗才接过他饮完的茶盏,搁在一旁,道:“陛下忘了么,去岁这江大人呈了告病的奏疏,说是旧疾再犯,求陛下允其在曲平多做休养。
“原定的就是今春上任。陛下若是想让他早来,可再加道旨意催一催。”
皇帝嗯了一声:“备纸笔拟旨吧,开春之前,朕得见着他。”
只要江砚行进了京,就会成为一枚可以拿捏的,最有用的棋子,皇帝就再也不用畏惧江奉理和齐广。
如此,旨意下到闵州去也就不会是施行不动的一纸空文。
百利而无一害。
当年封他做太傅,看似是对他寻回公主的恩赏,实则为对江氏的钳制。江许淮已死,江奉理只剩这一子,由不得他不上心。
明升暗贬,权衡周旋。
“陛下,公主也在曲平呢。”
皇帝刚握了笔,这又搁了下去。
以他对郁微的了解,她此番往曲平去,不是朝中传的贪玩不顾大局的说辞。
连州原本就做着和西境诸国的丝绸生意,赚下的银子正好可以贴补军费。而入秋的那一批丝绸却在姜关古道被人截了个干净。
当时皇帝身子不大好,此案由司礼监批红之后也就没什么后续了。
现今细细思忖起来,的确有些蹊跷之处。
即便是匪盗,也断然不敢轻易截朝廷的货物,此番定是有人在里面搅混水。
只有查清楚了,往后这连州的命脉才不会被人断绝。
皇帝瞧了一眼孟罗才,片刻后从容提笔,继续拟旨:“不管她,年纪小贪玩也实属常事。在外面玩腻了,她自然就会回来了。”
一只送信的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了郁微的窗前。才睡醒的郁微捧它入怀中,取下了它足间的信。
信中前两个字格外刺眼。
——青烈。
郁微的指腹按在布条上,按得格外用力。
披上狐裘外出时,门外的守卫欲拦,却被郁微冰冷的眼神给吓退了去。
“备马来,还有弓箭。”
守卫跪道:“殿下别为难我们……”
“你须得明白,江氏为何有今日尊荣,而你,又是在为谁做事。还是说,你们名为护卫,实则行的是囚禁?”
这样的罪名他们可不敢冒领。
江砚行今日并不在府上,他们没人可问,碍于郁微身份,只得遵照吩咐准备好了马和弓箭。
刺风山下风雪甚急。
一布衣之人挟持了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姑娘,一手紧紧的勒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尖利的短刀。只消用力,那尖刀就能刺穿小姑娘的喉咙。
小姑娘浑身颤抖着,泪珠滚落后与领口的血混在一起。
见郁微来了,姚辛知匆匆上前迎了两步,解释道:“这是咱们从连州带来的人,昨个我跟着他,经发觉他进了曲平军与人暗中勾结。这才发现了他身上的青烈记号,结果他恼羞成怒,抓了这小姑娘,要求给他换快马。”
怕擅动会伤了小姑娘,他们只得这般僵持着。
郁微带来的亲卫都是连州军中人。
连州靠海,距离曲平几近千里,竟不成想还有青烈部的奸细。
奔赴曲平之前,亲卫人选都是郁微从连州精兵中挑选的,每个都是身负战功的骁勇之人。
若是如此还有青烈细作,可知这些人在大辰已经根深蒂固,无论清扫亦或拔除都极为不易。
来不及迟疑,郁微便看到了那孩子脖颈上的血痕,刀尖已经刺破了她的肌肤。若不能使此人放松戒备,那便救人无望。
“给他马。”
姚辛知不依:“他知晓那么多咱们的事,就这般放他走?此刻已部署周全,他不敢动手的,弓/弩/手瞄准机会,想来能救下这孩子。”
郁微道:“青烈部人嗜杀,眼下他如此紧张警惕,轻易动手只会是玉石俱焚,累及这孩子的性命。”
小姑娘的哭声凄惨,姚辛知也终于听不下去了,挥手示意属下去牵来了一匹马。
此人得了马,抱着小姑娘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便欲疾驰而去。
没有人比郁微更知晓青烈人的狠毒残忍,没有人比她更恨。若让他走了,这小姑娘决计活不下来。
或许是真的尝过流离失所的痛苦,所以郁微才对这一切有更深刻的感同身受。
那种钻心蚀骨的恨。
当年死在青烈人手中的,有给她送过糖葫芦的稚子,有给她扎过辫子的卖豆花的婆婆……
生死未卜的,不止是乱世里举家搬迁的私塾先生,还有那些她几乎记不清了的面孔。
那些亡魂。
不止一次,不止一夜,郁微痛恨为何自己始终无能为力,为何自己不能救救他们,救救自己。
郁微于高台之上站定,抽箭搭弦。
冷风吹拂,她的手却格外的稳。
她没有机会出错。
那些抛弃背叛和威胁,都在今日凝在了锋利的箭矢之上,瞄准了细作。
弓满,松弦。
羽箭迅疾甚过于风。
长箭干脆利落地穿透了他的心口。
这个青烈细作还没反应过来,瞬间蔓延了四肢百骸的痛楚让他整个人失了力,带着小姑娘一同滚落下马。
第二支箭紧随其后离弦而出,直接射穿了他执刃之手,让他再无任何挣扎之力。
箭矢过耳,只是割断了小姑娘一缕发丝。
飘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