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素的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着。
他一向目中无人,认为文人只会在笔墨上做文章,女子生来就该低人一等,而寻常百姓,更是愚昧无知。
而今日,他被文臣逼到绝境,决定女子是否今后在律法上与男子平权的关键,又到了市井百姓的手里。
这一切,简直将他推到了狂怒的边缘。
一瞬间,梁素几乎想大开杀戒。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忍耐。
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安慰自己,就算是市井百姓,也应该知道维护从古到今的纲常伦理,况且鲁琼飞在选那一百人中时他观察过了,其中大部分是男性。
除了那些个投靠女帝的软骨头,又几个男人能容忍女子和他们平起平坐?
想到这,梁素面色终于好了点,转身道:“那就请统计百姓意见罢!”
郎官夹着案薄小跑到陪审百姓面前,高声道:“赞同修改律法者请举手。”
院中陪审团百姓没料到今日不仅能参与道朝廷大事中来,还竟然成了关键,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是都不敢轻易表态。
半响,一黝黑矮胖的男子按捺不住了,起身粗声粗气道:“娘们就该服服帖帖地听爷们的话,从古到今就是这么定的!难不成狗不听话,我把它揍死了,我还得给狗偿命?不行,这绝对不行!”
说罢,他高高将手举了起来。
周围几个爷们深以为然,也举起了手。
陆陆续续,不少男子举起了手,这一百人中,本就男子比女子多,一时间,举手之人大有过半之势。
梁素心情大好,竟是从堂前走道院中,站在陪审团面前,鼓气道:“这位汉子话糙理不糙,比某些饱读圣贤书的草包明白事理多了!”
他环顾陪审席,见一男子面色犹豫,耸着一边肩膀要举不举,又瞪了眼睛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是不是爷们!”
那男子被他一瞪,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要把手举起来。
然而没举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在他旁边,一健硕妇人攥着他的手腕怒道:“你今天要是敢举手,明日我便和离!”
那男子面色一白,左右为难道:“别,别啊....”
健硕妇人骂道:“怎么别啊,既然我们女子跟狗一样,打死也是白死,那你去跟狗过吧!让狗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生儿育女!”
那男子一听屋里人这么说,哪还敢举手。
梁素纵然吓人,但他又不和梁素过日子天天见,两相权衡,当然是老婆不能得罪。
这话听着舒爽,芊芊一拍法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鼓掌道:“话糙理不糙,这位大姐说得好!”
梁素党和太后党在宋灵毓和六科言官无懈可击的攻势下,几乎人人失去了冷静,为在口舌上压对方一头,数次是口不择言,到后来更是偏离了初衷,说了许多贬低女子的话,什么红颜祸水,女子本就生性嬴荡,头脑蠢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诸如此类等等。
而后来,那矮胖男子将女子比做狗,还获得了梁素的赞许,这一切,让陪审团中的女子们怒气越来越大。
人被压迫久了会生出一种惯性的麻木服从,但正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之所以还未爆起,只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而将这怒火点燃的,就是那健硕妇人的发言,和皇帝的鼓掌。
两个高高将手举起的男子,一人脑袋猛地挨了一下,他们吃痛,愤怒的回头,竟看见自己的老母亲怒目而视。
“把手给我放下!今天你们俩要是继续举手就没有我这个娘!”
那兄弟俩捂着脑袋,不情愿道:“娘,您个妇道人家,就别参与这事了...”
那老妇一瞪眼睛,道:“我怎么不能参与,我也是陪审团里面的,凭什么不能参与?!”
“我生你们,养你们,到头来就是就是条揍死了都白揍的狗?要是你们黑了心肠,去支持那不把女子当人的律法,那从今以后,我就当没有你们两个儿子!”
老妇人气得浑身直抖,那兄弟俩还哪敢继续举手,双双放下手,为老母亲顺气道:“娘,我们听您的,您别生气了...”
如此,又有数位男子放下了手,梁素脸上的疤直跳,暴喝道:“窝囊废才听女人的话!”
那健硕妇人是个厉害的,也不怕梁素,道:“陛下也是女人,你这话的意思,满朝文武的官老爷都是窝囊废?”
梁素其实心中就是这么想的,但却是不能承认。他回望了堂内一眼高坐上的女帝,只见她并未动怒,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意味深长,像是挑衅又像是嘲笑。
梁素捏紧拳头,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是再怎么看不起女帝,但也要维持面子上尊敬,是故他心里气得要死,还是不得不向女帝行礼,瓮声瓮气道:“臣并无此意。”
芊芊也没追究他,只是将目光移到陪审团。
陪审团中自然有她安插用于“带节奏”的人,但人数并不多,只有那四五个,毕竟这些街坊们互相都认识,一下子安插太多陌生人,容易引人怀疑。
所以,对于结果最终会怎么样,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梁素不敢再训斥那些因为母亲或娘子而改变主意的人,他环顾陪审团,将目光落在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身上。
这人周围都是男的,而他在一片举手中静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平时前方,全然无举手之意。
梁素皱眉,黑着脸问道:“这位公子,老朽看你是读书人,也应该明白刚理伦常,怎么也同意那些颠倒阴阳之说?”
那书生看上去瘦弱,却并没有被梁素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起身一礼,回道:“说来惭愧,鄙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家中一应大小事物全靠娘子,连鄙人去书院读书的束脩都是娘子靠提人家浆洗衣物换来。娘子情深义重,虽从未与我发生口角,但若真有一日,娘子误伤于我,我也不愿娘子因此获重罪,而是希望律法一视同仁,对男子如何酌情考虑,就对女子如何酌情考虑。”
梁素觉着匪夷所思,问道:“若是她误杀你呢?”
那书生道:“那她已经足够难过,为何还要用极刑处罚她?”
“鄙人不才,苦读数十载也不曾高中,幸得娘子不嫌弃,数十年如一日,我无以回报,只能表明立场,希望借此可以报答娘子万分之一情深。”
梁素一生将女人当做玩物,是断断不能理解什么伉俪情深的,闻此只觉着荒谬可笑,但陪审团以及院外围观百姓,却有不少人动容。
“我家婆娘也是起早贪黑,每日忙里忙外的,今日我来着看热闹,还是我那婆娘在看铺面”一举手的男子叹气道,他环视一圈陪审团,见但凡陪审团内女子,无一人举手,道:“想来她要是在这,也应是希望律法能改吧。”
他说罢,竟是将手放了下来。
一老汉泪眼婆娑道:“我的女儿当初让当官的掳走当了小妾,进了那府中,没几年就死了,说是被病死的,裹了块草席就给送回来了。但我看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伤,也不知道在那府中遭了什么样的罪。”
他看着堂上坐在椅子上正在被人喂药的柳娘,又看了看董镜湖,道:“若是当年我的女儿也有人相助,怕是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这家的夫人是好人呐,她不该死,”老汉道:“所以这律法,该改!”
越来越多的人将手放下,就连院外,没入选的百姓也高声道:“改律法!改律法!”
呼喊声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负责计票的郎官一开始数的的未举手人数,现在因为举手少了大半,便直接将举手的查了一遍,很快便得出数据,疾步走回堂上躬身行礼道:“陛下,赞同修改律法者共八十一人,远超过半数!”
“好!”芊芊的心被一声声的呼喊震动,她环顾沉默的太后党和梁素党,大声道:“如此,赞成共九票,不赞成八票,律法当改!”
梁素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地看着高呼改律法的百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情况下,这种事态下,他还能说什么?
多说一句就是同民意作对!
梁素的脑袋嗡嗡作响,只觉着那振聋的喊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穿破。
他气得要炸了,狂怒之下竟是将地上的青石砖头踩裂了纹,梁素知道再多呆一秒自己都可能当场失态,只得勉强压着怒气,甩袖而去。
同样惊怒的还有魏国公魏远鸣,他本和董钰一样在角落旁听,此时既然站起,咬着牙看向人群。
他本以为此次两党利益统一,联合起来对抗那草包女皇帝,必然是胜券在握,能将那董镜湖判个凌迟处死为他孙儿偿命,谁知道局势竟一步一步发展到现在,那荒谬的提议竟然获得胜利。
关键不仅是以正规方式,还获得了民意,让他们根本无法置喙!
他愤怒至极,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偏偏这时直房里的宫女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大喊道:“不好了,太后娘娘晕倒了!”
这句话很快淹没在沸腾的民声中,只有魏远鸣和周围几个人听见,他只好恨恨地瞪了高坐上的女帝一眼,奔去直房。
主子都走了,余下梁素党和太后党官员纷纷铁青着脸散去。
柳娘喜极而泣,董钰满眼泪花蹒跚地走到董镜湖面前,拉着孙女的手,刚想说什么眼泪就掉了下来。
祖孙相同而泣,刚刚以口舌做刀枪的言官们见此情此景也软了表情,露出笑容,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宋灵毓眼角都爬上了笑意。
芊芊眼神落在和爷爷抱头痛哭的董镜湖脸上。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遇,芊芊望着她挑眉,得意道:“看,我们赌赢了。”
回应她的是欣喜的眼泪和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