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宋灵毓宋大人.....”
下人像是有什么急事,远远就喊道。
董钰一听宋灵毓三个字,还不待下人说完便道:“不见!”
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一封信递给董钰,上气不接下气道:“宋大人把信交给小的就走了,他就说把这封信给您看,说是小姐的亲笔信。”
董钰一怔,马上拆开信。
董钰越看脸越白,全部看完后人晃了一下,闭着眼睛似要晕倒。
下人赶紧去扶董钰。
“镜湖啊!”良久,董钰睁开眼睛,长叹一口气,道:“去将六科的长官尽数叫过来吧。”
大年初六,皇帝下旨,于大理寺公开审理董镜湖杀夫一案,并同时公开举行会议,辩论是否应修改律法。
当日,公堂门外为陪审百姓设了炭棚和座椅,闻声而来的百姓几乎将衙门外大街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黑压压的都是脑袋。
三法司长官、六部长官、内阁三位辅臣尽数到场。
董钰抱病两年,这次是头一回出席朝廷会议。他本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回归理应受众臣礼拜,但这大理寺衙门院子里站得大多是梁素和太后的人,且又是因为他孙女的案子才牵扯出这许多事来,大部分人又以为他远离朝堂毫无实力,是故仅仅偶有几人点头示意,大部分的人只是权当看不见,有几人甚至还冷哼一声。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董钰并没有什么感慨,而是拄着拐杖默默走到院子一侧,就着家仆准备的墩椅坐下,阖目养神。
院子另一侧,魏国公魏远鸣正向他投来森冷的目光。
不远处的直房内传来浓重的药味,不时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竟是闻噩耗久病不起的太后也强撑着过来了。
这些权利中心的风云人物,哪是平常可见的,还一次能见这么多,围观百姓兴奋异常,一个个恨不得将脖子伸成长蛇,一时间坐着站起来看,站着的蹦着看,连蹦着都看不到的就爬上墙看。
大家一边看还一边备了瓜子茶水,一男子边磕边道:“这还有什么可审的,拖拖拉拉这么长时间。”
另一男子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咱们那位女皇帝说要改律法,说要是女子为保护自己误杀丈夫,不算有罪!”
那男子瓜子都不嗑了,惊讶道:“啊?那哪行?!那今后还不反了?”
“就是说呢,这不明摆着说让女子可以反抗丈夫吗,夫不夫妻不妻的,像什么话?!诶呦!”
说这话的男子话音刚落就被旁边一个健硕的妇人打了一个爆栗,那妇人插着腰道:“怎么不行了?!难道活该被你们这帮男的打死还不准反抗不成?!”
男子气焰小了些,道:“我说的是别人,又没说你,再说了,谁敢打你啊...”
这些市井百姓的议论之词嘈杂又聒噪,礼部尚书黄晏皱着眉头对户部尚书方万倾道:“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竟把辩律挪到大理寺来了,还搞了个什么百姓观会的花样,市井匹夫都知道什么啊,嗡嗡嗡的,简直聒噪!”
方万倾讽刺道:“咱们这位陛下一向会闹,黄卿还没品出来吗?”
“这大过年的把人都叫出来,”黄晏摇摇头:“其实有什么可辩的呢?这满朝文武,谁会同意这荒唐的提议?”
他向周围人挨个问了一遍,得到了同样的吐槽。
余光扫见站在远处的新任工部尚书何秋瞿,黄晏发现此人一直没出声,便探过身去问:“何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何秋瞿将近五十,早年有在地方统领修建的经历,是故皮肤粗糙,身形佝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乍一看去,不像是一部尚书,倒像是一老农。
他看了黄晏一眼,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并未说话。
这是什么反应?
黄晏正狐疑,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哗然。
只见由巡捕营开道,竟是有一排轿子停在了门外。
待里面的人一个个地下了轿后,满院的官员都不出声了,齐齐瞪大着眼睛注视着他们。
那几位官员级别不高,身上穿的是五品的墨绿官服,而与其他文官武官不同,这些人的官服上纹着一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的奇怪猛兽。
有眼尖的人看出来,惊道:“谛听补服!六科给事中的长官竟然也来了!”
六科给事中由高祖皇帝设立,六科长官虽品级低,但其只对皇帝负责,可稽查百官无论品级,是故赐补服图案“谛听”,以昭忠诚、明辨是非。
六科在董钰退出朝野后早已形同虚设,这两年间但凡有大事需群臣商议,从无一次出席,怎么今日竟尽数来了?
这些人中,最惊讶的还是梁素。
明明已经说好什么都不用做,只让董镜湖认罪就好,之后的事他来操作,董钰那老儿又让六科的人来干什么?
难道是想借此机会让六科之人多与他亲近?
此事要是办成,六科也确实不该再退避朝野了,早日交流一下也好。想到这,梁素笑了笑,向远处的董钰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
他自知此事一旦办成,自己将掌握朝堂上大部分的力量,不由得鸣鸣得意,瞥了一眼裹着大氅,孤立一处的宋灵毓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那看不清形势的、有眼无珠的,怕是只能落个曝尸荒野,鹰犬啄食的下场。”
宋灵毓看都没看他。
梁素最恨他这幅样子,当场就要发难,就在这时,堂后忽然鸣锣,大内侍卫郝老三、陈家宝、何子兴、魏五四,韩铁驴从堂后鱼贯走出,立于两侧,紧接着一内侍走出,高声道:“皇上驾到!”
芊芊在宫里坐不住,提前到了大理寺,一直在后堂休息,这时听胡嫣说堂外人都到齐了,便整顿了一下,准备开堂。
此时殿外的百姓几乎都要炸了,历朝历代,哪有平民可以这么近距离目睹天子仪容的,更何况本朝还是位思维天马行空的女皇帝,一时间,大家伸脖子伸的都要抽筋了,就怕看不清楚女帝长什么样。
鲁琼飞得了命令,一定要温和地维持好百姓的秩序,是故巡捕营并没有像禁军维持聚集人群治安时一样,凶横霸道,而是十分接地气地道:“别急别急,大家都能看见陛下,陛下出来就是想让大家看的....”
百姓们:“......”
“陛下这么体贴的?!”
在百姓的翘首以待中,芊芊穿着明黄绣龙大氅,头戴金丝龙冠,缓步走上暖阁内木制的高台,端正坐于三尺法案前。
“诸位爱卿,诸位百姓,想必大家都知道今日要审理的案子和议题,魏公府一案,朕观前因后果,实属不认为董镜湖该被处以极刑,思来想去,还是这律法设置的不人性,今日且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请大家共同商议。”
芊芊话音一落,不论是梁素党的大臣还是太后党的大臣皆是面露不屑,远处太后所处直房中传来愤怒的摔瓷器声,一些激进的大臣直接道:“陛下,此条律法设置并无不合理之处,若是要改,才是乱了男女纲常,恕臣万万不能苟同!”
“对!大人说得好!”
棚子里围观的百姓有好几个也跟着叫道。
芊芊淡淡看了那言辞激烈的大臣一眼,道:“这条法律该不该改,朕自会按照朝廷流程来,但除此之外,今日,朕想加一道流程。”
“将百姓的意见也算进来。”
众臣微微吃惊,此举史无前例,但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也知道治国之道在与顺应民意,便也无人提出异议。
“陛下所言并无不可,但敢问陛下具体想如何实施啊?”梁素问道。
“随即在今日到场的百姓中抽取一百人作为人民代表,投票时这一百人的意见算作一票。”
还道女帝想搞什么花花肠子,别说是一票,就是算成五票,她也是毫无胜算。
于是,当下所有人都同意了。
鲁琼飞从围观百姓中选出一百人,将他们引到衙门前院听会,这些百姓得知自己的意见将作为一票,又新奇又兴奋,男的摩拳擦掌眼精光,女的神情兴奋捂着嘴窃窃私语,皆是跃跃欲试。
“宣原告被告上堂!”
一阵锁链拖地的声音传来,董镜湖带着枷锁,被衙役引着上了前堂。
她一露面,围观的百姓马上响起一阵议论。
“那就是董阁老家的掌上明珠啊,果然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就是人太瘦了,这晚上睡觉抱着都得硌得慌...”
“肯定是坐牢坐瘦了,不过也就是胖了点又如何,她可是把自家爷们弄死了!这么凶,谁敢要?!”
“你们小点声,没看董阁老脸都青了吗?”
几人闻言望去,果然见坐在衙门一角的董钰向这边怒目而视,整张脸气得发青。
董家这几年规避朝野,声望早就不及从前,是故一时几人也不在乎,不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就是,干的出来还不许人说吗?要我说,那种娘们白给我我都不要!”
就在这时,堂侧又传来哗啦哗啦锁链声。
众人一看,一浑身青紫伤痕的虚弱女子被衙役押上堂来。
此人正是柳娘。
董镜湖虽拒绝了她的认罪,但因堂前妄言,有作伪证欺君之嫌,所以一并投入了大狱。
董镜湖因为董钰有了特殊关照,柳娘可没有,她入狱前本就被被魏公府殴打折磨过,入狱后环境湿冷,伤处得不到救治,于昨晚便发起烧来。
董镜湖一见柳娘虚弱到连走路都艰难,急得赶紧给芊芊磕头:“陛下,您救救柳娘吧!”
芊芊暗道失策,她这几天光顾着想如何对付梁素和太后,忘记柳娘也下了大狱,忙道:“赐座,宣医生诊治!”
梁素皱眉道:“陛下,此人欺君罔上,公然于太极殿作伪证,您不治她死罪就罢了,如何能给她赐座?”
芊芊看了梁素一眼,道:“都病成那样了,不赐座难道让她躺地上,梁卿家,拜托你做个人吧。”
梁素一噎,刚要反驳,就听见外面的百姓议论道:
“想不到陛下这么有同情心。”
“是啊,你看那妾室被虐待的,多可怜,那梁素心可真黑!”
梁素自来听得都是阿谀奉承的话,哪里听过人这么直白地说他,当即猛地回头,凶神恶煞地望向陪审和围观的百姓,想要找出刚刚说话的人。
然而他这么一回头,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移开眼神,哪里能找到是谁在说他心黑?
梁素只好作罢,憋着气闷回过头。
然而他刚一回首,就又听见后面在议论:
“挺大个老爷们,就会为难女子,简直不要脸!”
“是啊,明明打不过鞑子,连续两年吃了败仗,不知道怎么好意思站在这!”
这两句话一句说得比一句难听,最后一句更是狠狠地踩在他的死穴上。
他生平逞勇好斗,最恃一身好功夫和领兵打仗的才能,自问输给鞑靼是故意的,完全是为了日后起义大计,如若当真实打实地来一场,以他的实力,绝对不会输。
他的心腹知他为何落败,太后党若是攻讦他,他也可以以粮草不足,军饷不应反击回去,所以一直以来,他从未觉着打败仗这件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直到今日!
市井百姓,用最粗俗直白的话,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这些话自然左右官员也听见了,一些人自然不敢作何反应,一些人的眼神却微妙起来。
梁素何时受过这种气,登时怒不可遏,拳头都捏紧了,转头大步走向前院百姓陪审处。
然而,同样的事发生了,所有的陪审百姓又齐齐噤了声,瞪大着眼睛惊恐起看着他。
就好像他在欺负他们!
梁素都要气炸了,他根本找不出到底是谁在说他,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在此时此刻公然呵斥百姓,他脑袋气得嗡嗡作响,最终一震衣摆,忍着怒气回了堂上。
再看三尺法案上,女帝笑吟吟地看着他,几乎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道:“梁卿怎么了?为何动那么大的气?”
梁素青筋直跳,心道原来这小妮子搞这么个百姓陪审的幺蛾子就是为了气他,搞不好说闲话的人就是她找的,当即冷笑:“无妨,都是小事,既然人都到了,陛下不如就开堂审理论辩吧!”
搞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用,左右不过气一气人,一会且看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此案牵连重大,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前因后果莫说在此的官员,就连寻常百姓都一清二楚,之所以到目前还未判处,不过就是女帝对律法提出了质疑,是以群臣略过审理,直接开始辩法。
辩法随即开始,宋灵毓作为支持者第一个发言,马上有人言辞激烈地反驳,宋灵毓静静地听着,待那人说完后,抓住不合情理之处以清晰的条理和丰富的论据,旁征博引一一反驳。
这是芊芊第一次听宋灵毓和人辩论,平日在朝堂上,宋灵毓很少说话,若是有重大事项,通常是写成奏本,让郎官宣读。
芊芊只道他不爱说话,抑或口才不好,现在看来,宋灵毓根本就是不屑和那些大臣论战。
宋灵毓站在那,任由反对派的大臣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说的吐沫星子飞溅,他就只是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待他们说完,几句话噎得他们无法反驳。
此战不同以往,太后党和梁素在此阶段的利益基本一致,再加上有六科的支持,到了投票环节,一定是压倒性的胜利,但眼看宋灵毓以一人之力将大半的朝臣辩得无话可说,就连院子里听会的百姓都似乎被他说动了,梁素有点坐不住了。
他回首觑了董钰一眼。
董钰虽是内阁辅臣之一,但因此案涉及到亲属,所以为避嫌,他并不参与会议,此时只是立于堂内一角,静静旁听。
梁素向董钰使了个颜色。
不能让舆论这么发展,该让六科的人上场了。
这些人跟其他大臣不一样,全是言官出身,一张嘴要多能说有多能说,黑的都能给说成是白的,六科那六个人一起上,还有他宋灵毓说话的地儿?
董钰了然地向梁素点点头。
他握住拐杖,轻轻在地上敲了一声。
那是极小的一声,在这辩论激烈的公堂上几乎微不可察。
然而位列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六位墨绿官服臣子却忽然齐齐直了直腰身。
一人清了清喉咙,迈出队列,向女帝一礼。
梁素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看着宋灵毓,等待宋灵毓被言官围攻。
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只听那人道:“臣以为,宋辅臣所言十分在理。”
然后其余那五人也发了言:“臣等以为,宋辅臣所言,合乎常情,应呼天地乾坤之礼,实属上上等之见解。”
梁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外地,估计更不了,所以今晚这章比较粗长,算是把明天的份也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