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愣了,指着满地碎成渣子的劣等砖问道道:“证据确凿,满朝文武都看见了,还不能定娄敬之的罪?”
宋灵毓微微向旁边站了站,挡住风口,官袍被初冬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平静地看着芊芊,声音很淡,没有太大波动:“虽然精砖以次充好证据确凿,但并不能证明娄敬之在此事上知情。”
“就像他刚刚说的,一部尚书不可能检查每一块精砖,最多是抽检,其中若是出了纰漏,也不能说明他知情。太后党在从中周旋,娄敬之最多是监管不利,到不了死罪。”
芊芊半张着嘴,下意识地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字眼。
她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心有不甘地承认,宋灵毓说的,有点道理。
她看了眼张遇春,又问道:“那张老先生的案子呢?若能翻案,不是照样可以定娄敬之死罪?”
宋灵毓摇头:“现在翻不了案,只要娄敬之不倒,该案所涉及的供应商和相关人等就不会认罪或指证。”
“娄敬之是敛财的好手,太后的得力干将,在没找到人替代之前,太后一定会保他。”
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芊芊的兴奋劲儿被浇得一星不剩,愤懑道“那就由着娄敬之逍遥法外,继续贪赃枉法?”
宋灵毓道:“陛下,清肃工部非一日之功。此次虽然未能将娄敬之绳之以法,但娄为脱罪,必将责任推给下属。工部将空出大批职位,陛下可借此机会在工部安插可靠的之人,而娄敬之的同党也会因此互相猜忌,瓦解指日可待。”
说得也是,到底是太后手下三部之一,本来就没那么容易肃清,今天这个结果,已经算是首战告捷了。
但就是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像是满心欢喜地等着一顿大餐,却被人告知菜已经告罄,虽然明天还可以吃到,但也难免扫兴。
宋灵毓身边,张遇春默默地站着。
老人家干瘦得像柴火,好像风一吹就能折断,花白的头发上沾染了砖灰,看上去有种让人心酸的可怜。
芊芊这才想到,最失望的人应该不是她。
想到张遇春刚刚还感激涕零地对她三拜九叩,芊芊就一阵愧疚心虚,讪讪地开口安慰:“老先生,再等等,总有沉冤昭雪的那天,朕保证。”
张遇春并没有过多的哀戚之色,像是早就料到了般作揖道:“能得陛下和宋大人信任,草民已然死而无憾,陛下明察秋毫,假以时日定能清正朝野,将硕鼠豺狼一网打尽。”
芊芊不怀疑宋灵毓的能力,他既然出了手,娄敬之落马是早晚的事。但是,张遇春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芊芊一开始只将张遇春看成拿下工部的人证,心里想的是赶紧给娄敬之定罪抄家,而这些时日与张遇春接触,看着老人家对营造的赤诚之心,看着他对枉死的工匠自虐般的铭记,她忽然就不淡定了。
她的目的不知何时已经偏离,如果现在让她选,她宁愿不要金山,只要娄敬之认罪。
立冬之后不就就下了第一场雪,天气骤然变冷。各宫燃起了炭盆,依旧不敌寒气,宫中屡屡有人冻伤冻病。
这是芊芊在古代的第一个冬天,倒霉地赶上了数十年来最冷的天气。
乾清宫有地龙,但地龙每日要消耗大量银炭,今年煤炭欠收,惜薪司炭火储备不足,芊芊不忍心铺张浪费,便同他人一样只用炭盆取暖。她让人在常服和龙袍里都加了一层羊绒,就算这样,仍然冻得手脚冰冷。
每每这时,她就分外怀念暖气。
骤然变冷的天气让她心情莫名的低落,冰雪时不时地从屋檐上滑落,裹着水啪嚓一声落在丹樨上,听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另一方面,工部以次充好的案件沸沸扬扬彻查了一个月。
国史馆之后,张遇春又带着胡嫣查出了宫内数十处建筑有问题。如此庞大的质量不达标和滥竽充数,娄敬之不知从中收多少好处。
而且因为用的是劣等建材,娄敬之怕建筑坍塌,把本应三年一次的大检,改成了一年,又大大增加了修葺维护的成本,这中间的贪赃的钱财又是一笔海量。
这一切其实足够判判娄敬之死罪,太后却硬是协同户部抹平账目,指使礼部朝堂伦理,转移责任,最终把娄敬之的罪名推给了左右侍郎。
整个过程梁素党作壁上观,态度暧昧不明,似乎乐意见芊芊和太后鹬蚌相争。
最后,在宋灵毓的博弈下,娄敬之被判了监察不利治下不严,罚俸三年,而工部数二十多名官员被革职查办,多名建材供应商被判流放,左右侍郎因贪赃受贿,数额庞大,皆被判斩首。
虽然没有拿下娄敬之,但此次风波却充分暴露了其自私自利的嘴脸,工部太后党折损大大半,其余人虽侥幸得以幸免,但也是人心惶惶,不复以往死心塌地。
至于承德行宫坍塌一案,娄敬之没倒台,当初的证人无一翻供,便也没能重新调查。
宋灵毓趁此机会在提拔了数位清正忠厚又实力卓然的官员填补了空置,由于整个过程梁素并未插手,进行的异常顺利。
至此,虽然工部未收归,但也不再是太后一人的工部。
时间是抚慰不甘的良药,被告知大餐告罄的那一刻,心中肯定是失望的,但等回到家,再睡上一觉,就变得没那么心急了。
工部迟早是囊中之物,娄敬之总有一天会伏法,正义终究会降临,左右不过再等一段时日罢了,芊芊这样想着。
这个想法却在几天之后打破了。
国史馆揭发事件之后,张遇春本想回南方老家,结果因骤然降温害了寒疾,无奈之下只得宿于宋府养病。
芊芊赐炭并命御医登门医治,御医回来后向芊芊告罪,说张遇春所患并非简单的寒症,而是沉疴已久已然油枯灯尽。
张遇春年事已高,若是在好好在老家修养本还能多活几年,他此番入京舟车劳顿,又在国史馆揭发案中心绪动荡,加上寒气入侵,病气入了已然衰弱不堪的脏腑,纵是华佗在世,也无法挽救了。
芊芊挥退了太医,立即出了宫去宋府。
宋灵毓看见她时很惊讶,要先平时一样摆香案行跪礼,芊芊没心思等他三跪九叩,直接摆手道:“别跪了,带朕去看张先生。”
宋灵毓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张,房里炭火很足,一进屋,热气卷着药味和将死之人身上独有的浊气扑鼻而来。
走近病榻,床上躺的人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半张着嘴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喉咙里发出痛苦□□。
张遇春已然神志不清,眼睛似乎也看不见了,丝毫没察觉身边有人,只是用嘶哑的声音喃喃地说着什么。
芊芊靠近一听,好像说的是一串的人名。
宋灵毓轻声到:“.....老先生说的是那些十年前那些死于观星楼坍塌工匠的名字。”
芊芊心里一下子变得特别难受,这么多天才堪堪抚平的愤懑又破土而出,混杂着心酸在胸膛中激荡。
本想着再过几年一定能把娄敬之绳之以法,还张遇春个公道,没想到他竟是再也无法亲眼看到那一天。
这是张遇春一生的执念,为此拼着病重的身体也要来京城揭发娄敬之,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工匠。难道,就真的让他怀着遗憾离开人世?
就真的没有办法,立即让娄敬之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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