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墨痕已经彻底消散,就算诗集未被血迹脏污,肉眼也看不到曾经的字,它们并非自然消散,而是被强大的妖力抹去了。也只有回夜这样的修行之人,借助强大的灵觉,才能察觉到端倪。
诗集印文之外的空白处,有一些主人写上去的娟秀小楷。陆曼棠身为官家小姐,自然能识文断字,这些细密的小字应是她阅读时随手所记注释和批注。
“死者已矣,吾不忍却无可奈何,唯奋发而上,改写后继同命者之运。”
回夜轻声读了一遍,没太懂陆曼棠的意思。
紧接着,回夜的灵力彻底斩灭了纸上残留的妖息,被抹去的正文显现出来。
她的注意力全被正文内容吸引了。
“芜园春景年年盛,故人唤不归,昔时同游,今夕离散……一别忘川远。”
这是一阕唱词,有固定搭配的曲调,名作《芜园春》,几百年前便已失传。
词曲中诉及命运的部分很悲情,提到男女之事又写得十分淫.糜露骨,是唱响在烟花柳巷之地的词曲,专供人寻欢作乐。
陆曼棠好端端一个闺阁女子,怎会去研究这些?
“还真是《芜园春》?”回夜紧紧攥着发黄的诗集,不禁喃喃道,“我猜的果然没错,是它、真的是它!”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回夜的心海深处蔓延出来,但更多的是愤怒和担忧,记忆飘远,师尊叶朔清冷的声音从记忆里清晰地浮现出来,缓慢而低沉地道:
“它无处不在,只要感知到召唤就能凝聚妖身,从虚无中显形。它通常会先剥走人的面皮,慢慢放干死者全身血液,再一寸寸剔去人肉,只剩下骨架,再将骨架研磨成粉,混合毒药制成操控傀儡的邪物,最后再把人肉贴着它自制的骨架缝合成形,在上头附上它画出来的鼻子、眼睛、耳朵。它一唱起《芜园春》,手下无数的血肉傀儡就会随着它的声音奏乐、跳舞,把这阕词里的故事重演一遍。我杀不了它,只能暂时封印。”
叶朔继续道:“如果有一天你听到《芜园春》响起,一定要尽快逃开。”
彼时,年幼的回夜仰头望着叶朔平静无澜的面容,疑惑地问:“可是它已经被您封印了呀?还会出来杀人吗?”
叶朔蹲下,摸着她的头发,嘴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忽然感慨道:“回夜,命运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
“师父你说详细点,我听不懂。”
小小的回夜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忐忑地揣测道:“命运也是种妖怪吗?它很强大么?就连师父您也对付不了?”
“是啊。”青衣男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那就只能逃了……”
回夜泄气地嘟囔,那时她修为低下,自认哪怕再修个百八十年也赶不上师父。
叶朔又道:“逃不过的。”
回夜被他三言两语绕晕了,撒泼打滚就是不肯睡,非要他再讲几个有趣的捉妖故事才行。
叶朔不辞而别,失踪两年后,曾被他封印、唱着《芜园春》以虐杀凡人为乐的那只妖怪再现世间,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死了青淮城城主陆一则的女儿陆曼棠。
距离陆曼棠的死已经过去了半年。
回夜也是偶然间从一个散修口中得知此事,才匆忙南下,不远万里从北境苍云城借传送阵赶到青淮城,期冀通过这只可怕的妖怪,调查到叶朔的去向。
如今恶妖已然脱困,布下封印的叶朔恐怕讨不了好。
叶朔消失了太久,回夜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每天都在焦虑和忧惧中度过。
她暗叹一息,正准备放下诗集,外面忽然传来无比惨烈的哀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诡异的尖细笑声。
回夜立刻闪身,窜到墙角处隐藏起身形,就见外头亮起了火把。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对着回夜的所在的方向颤声道:“谁?谁在哪里?”
回夜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说隔着门窗,外面这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了海棠苑,巡夜的黑甲士兵片刻间也赶到了。
回夜没有轻举妄动,缩成一小团,贴着墙角蹲下,借旁边的书桌隐藏自己的身影,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暗中观察。
门口徘徊的女子手里提了盏橘黄色的灯,身影娇小而纤细,声音也有些稚嫩,年纪显然不算大。
她的剪影被灯光映到窗纸上,乍看去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女子不敢独自贸然进来,片刻后,再次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谁在那里?”
回夜默然不语,同时觉得这个女子的举动非常的古怪。
与此同时,杂乱的脚步声止住了。
回夜暗暗发散灵觉,向外查探,发现门前台阶下多了七八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是听到动静赶过来的那些黑甲士兵。
他们拿着各式武器,脸色都很难看。
“找死!”门外,一个黑甲士兵排众而出,一步就跨到女子面前,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像扔一片树叶似的,轻飘飘地甩手将人摔到台阶下面,暴怒地叱问:“你是谁?哪个准许你进来的?”
女子手肘和后腰磕得不轻,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她显然怕极了这些士兵,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讨好的笑意,立刻爬起磕头道:“奴婢……叫小春,在府中负责侍奉夫人。奴婢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回夜蹙眉,不由得为这个女子担忧。
她来到青阳州已逾半月,在城主府里潜伏了好几天,摸清了不少青淮城的状况。
青淮城是人族的灵城,修者跟凡人混居,其中,凡人占了九成以上,不像北境圣城苍云城那样,居住的全是修者。
历代以来,青淮城的城主还有各级官吏都由凡人担任,掌管兵权、负责镇守城门保护城市不受妖怪袭扰的军职则是出自强大道统的顶级修者。
身着黑甲的士兵既不是城主陆一则豢养的府兵,也不是维护城中治安的普通官兵,而是青阳州本地修行门派里的低阶弟子。
城主陆一则只是个完全不懂修行的凡人,黑甲士兵不受陆一则的调遣,也不用听他的指挥,只听从上面今年派来镇守城门的涂将军的命令。
他们连城主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城主府里的一个地位低下的婢女。
回夜抽出斜插在布包里的剑。
若是他们要杀小春,以她的修为,自是可以轻易救下,不过免不得要暴露行踪。
“小春……”将小春摔下台阶的那个士兵舌尖研磨着这个名字,大步走下台阶,左手捏住她的脸,右手高高扬起,作势要扇她巴掌。
“住手。”这队黑甲士兵的首领淡淡道。
小春胡乱一挣,脱离那人的控制,对着首领以头抢地,带着哭腔求饶道:“军爷恕罪,奴婢没有故意找您晦气,方才奴婢去茅房解手,碰到个飘在空中的白影子,吓得魂都没了,慌不择路才跑进这里。”
首领顿了片刻,问:“刚才是你尖叫?”
回夜持剑的手一僵,立刻想到了那声惨烈无比的哀嚎。
门外,小春扬起脸,神情痛苦地点了点头,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
室内,藏在角落里的回夜心往下沉了沉——小春的身份存疑,但她恐怕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