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坝到镇上约莫八里路。
田坎旱地,阡陌纵横,途中还需翻过一座矮矮小小的山。
晴天山路不算难行,但三人到镇上还是花了一个多钟头。
到了镇上,三人分道而行。
乐慧丽跟许天娇去打油买盐,边榕则直奔邮政局。
因着原身从前经常来镇上国营饭店打牙祭,尽管边榕第一次来,却也并没有很强烈的陌生感,她一边疾行一边观察街道上的行人,所见迅速跟“记忆”重叠贯通,脑子里的记忆渐渐有了真实感。
顺利找到邮局,临进门前忽然生出些许怯意。
还没来得及捋清楚这份怯意是因何而来,就被熟络的招呼声打断了。
“哎呀边同志,你来得刚刚好,若是再晚一会儿咱们就关门了,那你今天白跑一趟。”
女人四十上下,脸盘子略圆,笑容灿烂热情。
几乎条件反射,边榕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女人的信息。
——姓杨,是一名军属,具体什么名不清楚,大家都喊她杨姐,不过这个大家不包括原身就是了。
原身平等地瞧不起所有小地方的人。
恁你是干部还是什么,那都比不上她的厂长爸来得优越。
尽管一年前就是因为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家里亲生的才一时冲动下了乡,但刚来赵家坝的第一天其实她就后悔了。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自己走时信誓旦旦说不靠家里,刚来没多久就灰溜溜跑回去的话,一来养父母定会训斥,二来脸上挂不住,少不得被人嘲笑。
这她哪儿受得了?
等领了两个月包裹,又收到亲生父母寄来的信,愈发觉得回去不是好主意,这才歇了写信服软的心思。
要问为啥这么说?
因为啊,亲生父母的信里讲为了弥补她,他们替她寻摸了个不错的对象。
对方年龄不算小,二婚,好的是前一段婚姻没有留下子女,人呢本身非常有能力,在化工厂当副厂长。
反正极尽赞美。
从相貌到人品,再到厂里分的房有多大,家底有多厚,又说结婚后还能一道去化工厂上班,不上生产线,直接坐办公室……
总之描绘得非常吸引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可原身骄纵归骄纵,到底养在双职工家庭,脑子还没残缺到那个份上。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她脑子比任何时候都灵光。
她仔细一琢磨,心想,这不就是想卖自个儿吗?
亏她刚得知自己不是亲生时还曾纠结过要不要回去。
毕竟亲生爹妈那边条件不错,亲爸在革委会,亲妈是老师,这时候的革委会有多厉害她一清二楚。不过她也不是完全看条件,毕竟养父母工作也很体面。
让原身心动的是那个家里没有弟弟,只有三个哥哥。
而不管是亲生爸妈,还是几个哥哥,都特别欢迎她回家。
对比严厉的养父母以及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两个弟弟,那边才是她理想的家庭。
说白了,她就是想被所有人宠着惯着,且不能有人抢她风头。
可这封信直接打破了她成为团宠的梦。
最可怕的点是什么?
亲爸在革委会,他们介绍的人却是化工厂的,还用了这么大篇幅游说自己对方有多好,就意味着那人亲爹惹不起或是亲爹对人家有所谋求。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她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何况这些手头握着权的人见过的世面多,心思复杂深沉,能爬到副厂长位置哪个不是当自己爹的年纪?她左想右想,自己跟亲爹妈感情还没深到牺牲自个儿去成全他们的地步。
那肯定不干的呀。
可是又想呢,老男人不一定怎么喜欢自己,但定然很看重他的脸面。
若她回了永花市却拒绝亲爹亲妈的安排,在对方眼里就是故意打他脸,定然没好果子吃。
是,养父也是厂长,还是正的。
钢铁厂也比化工厂大。
但凡对方正常点,都不可能把这事扯出来得罪人。
可万一气量狭小,就是要报复自己,凭他的位置,想悄无声息让自己吃亏的方法太多了。
就算运气好,养父查到他头上给自己出气,可吃的亏也补不回来。
说不定一辈子都得毁在这上面。
想到这儿,她脊背发凉,不敢赌,真的不敢赌,也更加不敢给亲爹妈那边回信。
就连养父母这边,她也从不回信。
她不敢给写信回家就是担心亲爹妈截自己的信,到时候惹出别的麻烦;
也不敢把这些苦恼倾诉给别人听。
怕别人跟自己一样喜欢看菜下碟,最后欺负到自己头上。于是只能营造出“家里人最疼我,是我不乐意跟他们联系的”假象,傲得愈发惹人不喜。
……
边榕不想评价原身的做法。
人跟人不一样,各有各的活法,自己觉得值那就值。
反正自她醒来,在知道这个时代不讲鬼神、搞封建迷信会被教育时,浑身上下只有‘天助我也’的狂喜,压根没想过将自己彻底伪装成原身。
原身喊不出口的“哥啊,姐啊”,她张嘴就来,喊的时候还面带灿笑。
“杨姐,你们今天下午要放假吗?”
杨永萍略感惊讶。
往日礼貌冷淡彷佛飘在天上的边知青,居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接地气。
瞧瞧这明媚的嘴角,标准的几颗白牙,弯弯的月牙眸,恍然有种从冬天换到夏天的错觉咧。
“对,局里安排大家学习。”
“来,这是你的,还是从永花市寄来的。”
杨永萍弯腰,从柜台下翻出包裹递给边榕。大概是今日的边榕格外平易近人好打交道,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来咱们这儿的知青里,边知青你绝对是命最好的那个。”
这年头邮电局的业务很杂。
电信通讯归他管,邮票发行归他管,邮件寄送归他管,汇款汇票也归他管,总之手里管着一大摊子事儿,而在小镇上呢,又以收发信件为主。
每个月收发包裹就那么点。
从哪儿寄来的,又寄给谁,作为老员工的杨永萍最清楚不过。尤其是这姑娘刚来赵家坝一年,领的包裹比很多下乡数年的知青还要多,她想印象不深都难。
不过话刚从嘴皮子间溜出去,杨永萍就意识到自己冒失了。
歉意笑了笑。
边榕哪会在意这个。
她虽没什么本事,可一个人的话是否带恶意她还是能听出来的。
且杨大姐工作体面又是军属,搁几十年前就是正儿八经的军官太太,对这种有身份的人,她从不主动跟对方结仇。
不过,搁以前她也不会主动示好拉近关系。
毕竟她一个连二房都算不上的姨太太,主动跟外头的正室太太示好对方也瞧不上眼。
倒不是自尊心受挫,她脸皮没那么薄,也没那么清高。
纯粹是吃力不讨好,她不乐意白费功夫。
而姨太太的小圈子呢,不是扎堆抨击大太太和其他争宠的小妖精,就是攀比珠宝,攀比家中“老爷”有多宠自己,枯燥乏味还恶心。
但这会儿情况不一样,原身害怕回城,她却想回去。
留在连一张地图都找不着的赵家坝,她哪有机会去取自己的家当。
要知道当年她跟糟老头子在一块时没少搂钱,那些家当都被她埋在自个儿院子茅坑后面的石楠树下。
那树奇臭无比,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若是不在了也不要紧,她埋得深,还用心记了具体位置。当初就是打了未雨绸缪的主意,想着哪日蒲西昌归西大太太再也容不下自己时,自己好有跑路钱。
而当务之急是确定长兴县改名没,改成了什么,帅府旧址被谁住着。
她想打听这些,就必须回资讯更发达的城里。
而回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须计划周详。譬如,自己为人处世跟原身不同可以归咎为“下乡后的变化”,但笔迹、原身会的东西,自己必须得会个七八成,至少糊弄住养父母一家。
尤其她学的字跟时下的字是两码事。
原身的记忆告诉自己某个字念什么,可习惯上却感到特别陌生。
因此这段时日,边榕非常忙碌。
既要起早贪黑跟着割稻子,还要利用好空闲的每一分钟偷偷临摹原身的笔迹,更需要不断回想她跟一切有交集的人或事的记忆。
或许是前面有根胡萝卜吊着,她一点没觉得累。
每向前一步,她就能开心很久。
比如此刻,当她咧着嘴回应林姐:“姐,不怕你说我脸皮厚,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命最好。”得到了她更热情的笑容时,那颗心快飞起来了。
杨永萍被那明媚快活的笑容晃得眼睛恍惚了一瞬。
忽然间想起自家二嫂前两天念叨着要给三侄儿相媳妇的事,又要长得好看又要学历不低,家里还不能太上不得台面。这姑娘她知道的,家底不错,相貌也出挑,要说哪儿不合适,就是之前太高傲,可今儿不也挺好相处的吗?
之前眼睛朝头上看还不爱跟人讲话,兴许是刚来不适应,心是不坏的。
越琢磨杨永萍越觉得合适。
毕竟自家条件不差,三侄儿在粮站工作,人体面工作也体面,没有不良嗜好,就是性子急,有时候比较冲动。
但这些都不是涉及原则的毛病。
待年岁再大些,人自然而然就稳重了。
这时候的人都朴实热情,想到什么说什么,杨永萍觉得合适也没挑啥良辰吉日,当即手掠过柜台台面,拉住边榕:“边知青,打算什么时候处对象?有没有考虑在咱们这儿落地生根?”
边榕愣了下,没直接抽手。
而是佯装害臊的看了杨永萍一眼,半晌才慢吞吞道:“我还小,不着急。”
“小?”
“还没满18吗?”
边榕垂着眸,“19了。”
等了会儿,她抬起头,红着小脸小声补了句:“我妈让我别太早处对象,等以后回去了再找。”
杨永萍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成不了。
人姑娘家里对她有安排呢。
敢明白说“回城再谈对象”这话,显然家里是有点本事的。
“那可惜了。”
她本就是随口一问,得知对方没意愿便也没揪着再提,只是刚看中的侄儿媳妇没了,多少有些遗憾。
边榕笑了笑,接过包裹掂了掂,很沉,她将包裹放进背篓,又笑着跟林大姐打了招呼,没到供销社寻乐慧丽和许天娇,而是径自前往镇上唯一一家书店去了。
书店里很安静,书不多,一个年轻男人拿着鸡毛掸子,不耐烦的挥来挥去。
边榕什么性格的客人没见过,倒也不害怕男人脸上的暴躁。
上前询问:“同志,这儿卖字典吗?”
“那边,自己找。”男人在觑见边榕脸的一瞬间,眼中闪过惊艳,眉宇间的褶皱彷佛都被捋平了点。
边榕点点头,“嗯”了声,走到他指的位置。
所有书没有按类别分好,而是乱七八糟叠成一堆,边榕翻了翻,很顺利就找到了字典。
“七毛三分。”
男人没觉得边榕会买,‘学习’在这时候是一件很没必要的事,而买一本字典的价钱能干太多事了。
边榕“嗯”了声,爽快掏钱,这让男人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诧异。
边榕买了字典,又环视一圈,果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还是抱着一丝期待问道:“同志,我想买一份建国前后的地图,这儿没有吗?”
男人眼神狐疑,探究的扫了边榕几眼。
买地图?
这太少见了,别是个特务吧?
“你要地图做什么?”
边榕眉眼微垂,叫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我听我娘讲,我家祖上在一个叫长兴镇的地方,那会儿到处打仗,她跟着人逃难,离开老家时太小,以至于记不得家的方向。我下乡后往家里寄信提了咱这儿一些风俗人情,她跟我讲这边的一些地方很像她的家乡,可我问了大家,咱这儿从没改过名。”
“我娘身体不好,我又不能在她身边照顾,就想让她能如愿。”
边榕叹气:“兴许地图上的哪个角落就有我娘的家呢。”
这理由倒也可以让人信服。
建国前哪儿都不太平,逃难的人一拨又一拨,人老了对记忆中的“家乡”会格外惦记。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落叶归根。
再仔细一想,地图也不是稀奇物,大城市的书店里向来都有卖的。
年轻男人不再怀疑,转身站上梯子,从架子最顶端取了一本红色外皮的书,上面写着《华国地图册》。
边榕眼睛一下就亮了,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