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夜已深,李嗣音不再出宫去,宴席后便索性在冯皇后的凤仪殿里住下了。

她自小便是养在皇后膝下,凤仪殿里自然留有她的寝殿。若不是去年及笄夏元帝允了她开一座公主府,李嗣音大抵是会在这殿里住到出嫁的。

偏殿的布置设施一应未改,摸上去亦是光洁如新,一看便是皇后惯常命人来打扫的缘故。

今夜夏元帝独自宿在了乾阳殿,冯皇后有心想陪在他身边,却被他挥手屏退了,她便只得回了凤仪殿。她睡觉前冯皇后过来看过两回,见没什么缺的,宫人侍奉得也尽心,便安心回去了。

李嗣音却自打宴席结束后便觉身子有些奇怪。

她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偶尔连眼神也晃得迷蒙,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可她记得她在宴席上分明滴酒未沾啊?

实在是身子飘得厉害,连走路都软绵绵的了。

李嗣音不得不让朱砂扶着她躺到榻上歇息。

朱砂担忧地说:“公主,您这是怎么了?不然明日便唤太医来瞧瞧罢?”

李嗣音脑袋被搅得乱糟糟,听着朱砂的声音都像隔了层膜似的,闷声道:“我也不晓得,只觉像是喝醉了一般,真是奇怪,本公主明明不曾饮酒啊……”

朱砂见她模样实在难受,忙帮她解衣换了鞋,轻哄道:“那公主便先歇息罢,兴许明日起来便好了。”

纱帐放下,烛光吹灭,李嗣音在一片影影绰绰的黑暗里闭了眼。她觉着自己脑子里仿佛有一根针在不停地扎着,难受得很,却又抵不住浓重的睡意,意识沉沉下坠,就这么互相拉扯着。

隐约间仿佛回到了逃学时常翻的宫墙,她站在墙根下,看掉进陷阱的燕澄朝,笑得弯了腰。那底下的人却像是被她惹恼了,将她脚底下踩的藤条一扯。

扑通。

她大叫着也掉进了那陷阱,可往下坠时瞧见燕澄朝幸灾乐祸的神色,便愤怒地直直朝着人扑了过去。最后是她拉了人做肉垫,燕澄朝被她压得骂骂咧咧。

晨间稀薄的金色光线,蓬松的干草,少年怒而翻身,揪住她的领子要将人扯开。李嗣音被他拉得一个不稳,脸结结实实地砸了下去,真的是砸,她慌忙闭了眼,只来得及稍稍偏移角度

“——嘶!你……”

底下的燕澄朝霎时没话了,因为李嗣音发现砸的位置不对,他的唇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李嗣音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而后又觑了眼燕澄朝的嘴巴。

低声嘟囔:“怪事儿……竟是软的?”

……

嗯?

燕澄朝?

嘴巴软??!

什么东西!

李嗣音悚然一个激灵,霎时从迷蒙中惊醒了过来。薄薄的光线中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微微地喘着气,老天,她方才是梦见了什么?去了一场宴会该不会被鬼附身了吧?!

她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不对,重点是她怎么会梦到燕澄朝?

李嗣音蓦地坐起来,这才发现此时天已蒙蒙亮了。她这一梦竟梦到了天亮。

睡是睡不下去了,好在歇息了一夜,脑袋里的难受感倒是没了许多。时辰尚早,李嗣音也不忍叫醒昨夜守夜的小丫鬟们,便在床上又躺下了,迷迷糊糊又躺了半个时辰,才见朱砂领着梳洗的宫人来唤她起床。

李嗣音彻底清醒了过来。

洗漱完毕,朱砂一面排着早膳,一面问她身子可还不适。李嗣音细细感受了下,倒是没有昨晚那么难受了,只是头仍有些钝钝的,身上也很疲乏。

她刚要回答朱砂没什么大事,休息休息便好,便忽然察觉了一股异样。

李嗣音愣在原地。

朱砂指挥着小丫头将早膳尽数布好,扭头正要笑着让李嗣音用饭,却见她家公主坐在位子上,脸红成了一颗番茄,神色却是黑如锅底。

朱砂大惊,忙问道:“公主您怎么了?脸这样红,莫不是昨夜受凉了?要不待会儿奴婢还是请太医过来给您看看吧。”

“不必!”

李嗣音急声阻止,“不必寻太医!”

她羞耻地快要钻进地缝里了,就在方才,她的身体骤然窜起一股冲动,令她有些呼吸急促……李嗣音曾在某一日不小心撞见过宫里养的狸奴发春,一黑一白,黑猫骑在白猫身上,咬住她的后脖颈,白猫不住地叫唤。

她那时格外好奇,想探个究竟,但被找到她的朱砂急忙拉走了,朱砂还臊着脸跟她说这些都是没羞没臊的坏东西,让她不要看。

现在李嗣音觉得自己是那只黑猫。

她、她怎么会……会有这样的感觉?

李嗣音又羞又恼,更不敢让太医来替她诊治,万一太医看穿了她脸红的真正原因……她躲着朱砂的视线,低下头闷声道:“我方才只是觉着屋子里有些热罢了,不必寻太医。”

朱砂在一旁悄悄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片刻悄声问道:“公主,是不是昨日的宴席上,您瞧上哪家公子了?”

李嗣音:“……”

“闭嘴吧朱砂。”李嗣音恶狠狠地瞪了这胆大的丫鬟一眼。

于是朱砂便安安静静地闭嘴了,只是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心想公主如今也十七岁啦,少女怀春总是诗呢。

好在那股异样的冲动来得快也去得快,李嗣音这才松了口气。要是她一直这样,她真的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早膳才刚刚用完,忽见皇后身边的侍女红芍面色焦灼地来寻她。

李嗣音连忙命人请了进来。

红芍一见到她,便跪在她脚边,眼眶通红,“公主,您快劝劝皇后娘娘吧!她今日早早便去了乾阳殿见圣上,怎知一刻钟后皇后却是哭着脸走了出来,回到凤仪殿后更是将自己关在了寝室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皇后娘娘一早上滴水未进,奴婢们也劝不听,不得已便求到公主这里来了。”

李嗣音听完一惊,自是立刻便将人拉起来去寻她母后。

李嗣音心下惊疑,想她母后平日里是个何等冷静自持、温婉大方的女子,发生了何事令她失态至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所幸,皇后虽是说了谁也不见,但听到来人是李嗣音时,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李嗣音一踏进她母后的寝殿,便见素来最重仪容的皇后此时却珠钗尽卸、粉黛未施地坐在梳妆镜前默默垂泪。她吓了一跳,接着心底便涌起惴惴的不安与担忧。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李嗣音上前,轻轻地从背后环住她的肩膀,头靠在皇后颈侧,安抚地蹭了蹭,“母后,儿臣听红芍姐姐说您不吃饭,儿臣好担心,陪儿臣吃一点好不好?”

皇后从铜镜里窥见李嗣音毛茸茸的乌黑发顶,却是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强撑着开口:“小九……母后今日想独自静静,你且去玩好不好?”

李嗣音一默,从背后绕到她身前,蹲下伏在她膝上,才赌气般开口:“不好。”

又抬头望了望冯皇后,才慢慢笑道:“除非母后告诉儿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冯皇后这才掩饰不住,哀哀地流下泪来。

在皇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李嗣音拼凑出了事实的真相。可这份真相,当真令她禁不住面色怪异,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父皇到底是为什么想把阿勒司纳进宫啊!

在李嗣音的印象里,她父皇虽说不是什么深情专一的帝王,但对她母后还是十分不错的。他敬重她、宠爱她,给了她一个皇后该有的尊严和荣宠,他的后宫也有妃子,但他对待这些妃子的态度从来不会越过皇后去,也并未闹出什么独宠一人的戏码。

简而言之,她父皇不像是会为了一己私情便不顾大局的君王。

那么如今意欲纳阿勒司进宫的这个念头就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何况她父皇从未表露过有好南风的倾向,从前对待阿勒司的态度也很是正常,甚至阿勒司前些日子才因为惹怒了她被罚,完全看不出来一点儿皇帝要纳他的苗头。

整件事简直哪里都透着古怪!

这件事皇后本不应对李嗣音说,毕竟李嗣音既是小辈又是子女,哪有子女插手皇帝后宫事的道理。可她想起今日去乾阳殿找皇帝,见皇帝一脸喜色地同她商量将阿勒司接进宫来的场景时,便觉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和羞辱。

她甚至想,皇帝是不是厌倦她了,或是想打压她们家,才对她说这些话。

可皇帝愉悦的神色却不似作为,还说他昨日宴席上便已吩咐若阿勒司好了便带他来乾阳殿,想必今日便能见到他。

皇后声泪俱下地阻拦,企图阻止这位君王的荒唐举止,可他非但不听,反倒发了大火,指责她不够大度……

冯皇后觉得自己真是冤死了!

“母后,儿臣觉得这事蹊跷得很,父皇没道理一夜之间便瞧上了阿勒司呀?若真是……难道父皇前些日子便一点端倪都没透出来吗?”李嗣音拿捏着字句,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疑点。

冯皇后摇了摇头,“他前些日子完全没跟我说过,也没透露出任何一点儿好南风的苗头。可昨日宴席之后,他便突然这般说,那阿勒司还是巫族的三皇子!你父皇……你父皇……!”

李嗣音对此事也没什么办法。

她一个做女儿的,自然不可能冲上去插手自己父皇的后宫事。

想了想,她只能劝慰母亲,“若是父皇当真提出这般荒唐的要求,不止母后您,朝中那些大臣想必也定是不会同意的。”

冯皇后勉强点了点头。

就在母女俩说话之际,派去乾阳殿探听消息的小太监却忽然来报:皇帝召阿勒司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