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眉形锐利,眼眸深邃,那张清隽的脸无甚表情,看起来颇有距离感。衣衫上熏的是淡淡的薄荷栀子,清苦中带着冷冷幽香。
被一个陌生人拦下,姜菀疑惑地眨了眨眼,正要询问,那人先她一步开口道:“小娘子落了物件。”声音倒不似外表那般冷。
说着,他握着一方素色手帕,缓缓递到她面前。
姜菀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的帕子,她连忙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袖子,果不其然是空荡荡的。她赶忙接了过来:“多谢郎君。”
那郎君微一颔首,再不多说一句,转身便进了书肆。姜菀站在原地,将手帕收好,这才离开。
回到家,她和姜荔说起了学堂之事,末了问道:“阿荔,你告诉阿姐一句话,愿不愿意继续念书?”
姜荔双手搓着衣角,半晌才道:“阿姐,我......我不愿意。”
“为何?”姜菀没想到妹妹会这样回答。
姜荔咬了咬嘴唇,说道:“阿姐,我还是陪你一道把家中的生意做好吧。”她绽开一个笑,说道:“我是小娘子,念不念书没什么要紧的。而且,那些干巴巴的书册也没什么意思。”
姜菀看着妹妹的模样,恍然洞悉了她的想法,心中有些感慨。姜荔虽小,却心地柔软,完全站在了自己的角度去考虑,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而没有一味随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想到这里,姜菀放柔了声音道:“阿荔,你不用这样说。阿姐既然问你,那便是有法子能让你重新去上学。”
姜荔愣了愣道:“可是阿姐,上学需要很多银钱,我们家如今......哪里能拿得出来?”
“不必考虑钱的问题,”姜菀伸手轻轻抚着妹妹的头发,“我今日向旁人打听了,长乐坊有所女学开办得很不错,而且很适合一时间拿不出足够银钱的学生。”她将那书肆老板的话转述给了姜荔。
“可我若是去上学了,阿姐只会更忙,”姜荔往姜菀怀里靠了靠,“我若是在店里,还可以帮阿姐做做事。”
“如今我们只售卖些简单的早食,有思菱和小尧在,我们三个人可以应付得过来,”姜菀捏了捏她的脸,“你还记得吗?从前爹娘在时,就不止一次惋惜过我们没能继续学业。所以,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对吧?阿姐如今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再去学堂了,但你不一样,你还小。”
她见姜荔犹豫着没说话,便道:“这样吧,明日阿姐带你去那座学堂看一看,见见那儿的夫子,再做打算。”
姜荔低了头思索了一会,乖乖点头答应了。
第二日寅初时分,崇安坊的一切还隐没在黯淡的天光中,姜家食店却已亮起了微弱的灯火。
思菱唤姜菀起身时,姜荔还在酣眠中。两人轻手轻脚换了衣裳,掩上房门出去了。
景朝的开坊时间是卯初时分,一般来说,过了寅正,坊内便会陆陆续续有人出门了。因此,姜菀与豆腐坊老板约定的时间也很早,为的就是能及时售卖新鲜豆浆与豆腐脑。
等豆浆与豆腐脑送了过来,姜菀先把豆浆盛在锅里,用小火煨着,防止冷却。
昨日她事先用各式调料调成了卤汁,今晨将豆腐脑热了后,再浇上热气腾腾的卤汁,撒些花生粒、木耳、芫荽,便可以做出一碗咸香可口的豆腐脑。
考虑到景朝都城人民的口味繁杂,甜咸口味均有拥趸,为了避免甜咸大战,最妥善的法子就是两头兼顾。姜菀还另准备了牛乳、葡萄干、红豆,以供喜食甜口的食客享用。
思菱负责制作豆腐脑,姜菀则端出几盘表面烙得焦黄的圆饼,专心致志往饼子中加着东西。
天色慢慢亮了,姜荔洗漱后也来了厨房帮忙,把加好东西的圆饼一块块整齐码在盘子里。
到了开张的时辰,姜菀照例是在店门口支起了小车,只是这次售卖的不再是单一的面片汤了。
“肉夹馍,豆腐脑......”有人念叨着门前木牌上的字,姜菀见状,巧笑道:“本店食物可试吃,客人不妨尝尝。”
那人依言拿起一个温热的饼。他捏了捏,发觉饼子很是厚实,定睛一看,却见饼子并非实心,里头夹着两片翠绿的菜叶,再包裹着厚厚一层肉条,上头还撒了些佐料,浇着深色的酱汁。一口咬下去,炸肉的香酥混合着酱汁佐料的咸香,几下咀嚼便下了肚。
饼中的肉混着花椒、鲜姜、八角等调料煮过,极入味,口感软烂易嚼。他吃着吃着,眼睛亮了亮,赞道:“味道果然不错。”说着,他回身招呼一旁的友人,一同进店品尝了。
一个个皮酥肉嫩的肉夹馍搭配着一碗碗白嫩的豆腐脑,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各张饭桌。姜菀想着肉夹馍是头一日售卖,唯恐滞销,准备食材时便保守了些,没料到却卖得如此好,以至于后来的食客都无缘一饱口福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一笼绵软蓬松的包子吃了。
店内热闹非凡,香气扑鼻。这一早上的生意显然胜过昨日。
等到早食的时辰过去,客人渐渐散去,姜菀开始算今日的进账。须臾,她眉眼一扬,笑道:“今日净赚了六百文。”
虽然数字微小,但总归是有进步了。思菱脸上亦浮起笑,神色充满了向往。
这个月还剩二十余天,姜菀看到了希望。
午饭后,姜菀嘱咐了思菱与周尧在家中洗菜摘菜,便带着姜荔往学堂出发了。
到了长乐坊后,日头正高照着。姜菀取出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直到看见苏宅的匾额才舒了口气。
姜菀向门前的家仆说明了来意,家仆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未曾多言便引着姜菀走去。
学堂在一处与苏宅一墙之隔的园子里。姜菀抬头望去,“松竹学堂”四个隶字映入眼帘。家仆先同守在园子门口的人说了几句话,再引着两人进去。进了园子,入目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蜿蜒至深处。路旁遍植松柏,绿意深浓。
一路向里走,渐渐听到水声潺潺,在这夏日令人顿生清凉之感。姜菀牵着妹妹,克制地扫视着四处,发觉这学堂很像富贵人家赏玩的园林。
家仆把两人一直带到了学堂最里面,一路经过了两三处院落。姜菀正想象着从前苏家鼎盛之时该是如何繁华,耳边听到姜荔轻声唤了声“阿姐”,抬头便见眼前景色豁然开朗起来。
几人走过一处小巧的石桥,发觉脚下的路变成了石子甬路,道旁是一丛丛茂密的翠竹。路尽头是一处亭子,上头书着三个字:静心亭。
亭子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人正执着一卷书专心看着。
家仆上前通传,侍立在侧的侍女闻言便迎了下来,笑道:“贵客请。”
姜菀向那家仆道了谢,这才随着侍女进了亭子。
执书的少女闻声抬头,姜菀看清了她的模样。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眼柔和,五官端雅,抬眸间,那目光温和若春水,看得人心头暖暖的。
姜菀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那位苏娘子笑着起身,说道:“请随我来。”
她一身月白衣衫,清雅出尘,引着几人去了距离亭子不远处的一处小院子,那里是她起居会客的地方。
进了房内,侍女打起帘子,请姜菀在外间的桌旁坐了。姜荔拘谨地跟在她身后坐下。
苏颐宁亲自斟了茶,将那青花纹的茶盅徐徐推至两人面前。那一举一动纹丝不乱,便可看出从前在宫中多年的影子。
姜菀道了声谢,浅浅抿了一口茶,方道:“今日来此,是想向苏娘子问问这学堂的事情。”
苏颐宁声音清润,道:“学堂名‘松竹’,不问出身,凡愿意进学者皆可入学。教授课程分为诗书、丹青、礼仪,平日由我授课,目前只招收女子,共有十余位学生。”
“学堂课业以十日为一个周期,每十日会有一日的课假。每逢新岁、中元、中秋、端午等日,亦会休课。学堂内有斋舍,可供学子用饭和起居。”她又补充道:“松竹学堂的安全由苏家的仆从负责,进出都需查验身份,不会给任何歹人以可乘之机。”
“十日中,学子是不允许离开学堂的,家人可以探视,但不得随意出入学堂。若是有什么事,我会传信给家人。每年天转暖或骤冷时,学子家中可托人来送衣物被褥等物。”
姜菀思索片刻道:“先前,小妹曾学过一些诗书,然而后来由于家中巨变而中止了,现下是否还可以继续入学?”
苏颐宁道:“只要她愿意读书,自然可以。”
她察言观色,发觉姜菀眉宇间似乎有忧色,便解释道:“我会简单查问一下令妹如今的学业,若是与其他学子相差较大,那么我会先单独为她授课,娘子不必担心。”
姜菀踌躇片刻,有些难以启齿般低声道:“苏娘子,这学费的事可否宽限些时日?”
苏颐宁微怔,这才明白了她面上的忧色从何而来,便道:“自然可以。若是姜娘子家中有所不便,可以先让令妹入学,至于学费可以慢慢交齐,不必担心。”
她取出一张契约,说道:“我可以与姜娘子约定好时限,再签了这契书。即使学费没有一次付清,我也绝不会以此为由头为难令妹。”
姜菀这才安心,又问了姜荔的意思,这才签好了契书,三日后便可以入学。告辞出来时,苏颐宁亲自送她到了园子门口,微笑道:“姜娘子慢走。”
“阿姐,这位姐姐十分可亲呢。”姜荔原本对陌生的学堂还有轻微的紧张,然而经此一见,那点紧张早已被好奇与憧憬盖过了。
“往后她便是你们的夫子了,要记得尊重夫子,凡事按着学堂的规矩来。”姜菀摸了摸妹妹的头。
待暮色涌上天空,用了晚食后,姜菀在房中给妹妹收拾一些上学需要带的行李。
衣物和被褥都打包好了,等到入学那日雇一辆车送去学堂。
书本是学堂统一发放,学子只需要准备好一些基本“文具”。姜菀看了眼时辰,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这会子正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她略一思索,让姜荔再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行囊,自己则打算出门去看看还需不需要添置些东西。
大景的都城内有东市西市两处规模最大的市场,但距离较远,去一趟并不容易。这些年来随着各坊居民增多,坊内各类商铺和摊位也逐渐兴起,基本涵盖了日常起居的各个方面。因此,居民们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专门去东西市采买。
姜菀很快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却没有着急回家。来了古代这些日子,她还不曾好好逛过这里的街市。
她一路走过去,发觉街上有不少摆摊的商贩,售卖各类吃食和饮品。也有许多沿街叫卖的,声音清脆响亮,引得不少人驻足。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姜菀终究是抵挡不住,便买了几样精巧的点心,打算带回家去。
她提着纸包,走得口干舌燥时,正巧听见前方有热情的吆喝声:“新鲜的冰镇绿豆饮、酸梅饮,来尝一尝!”
如久旱逢甘霖,姜菀心念一动,便向着那人声走了过去。
那是一处饮子摊,一字排开摆满了各种冰镇的饮品。摊主一面熬制着饮子,一面将准备好的冰块加进去。见她好奇的目光不住打量着,他便笑道:“小娘子想喝些什么?”
姜菀略一犹豫,指了指那刚刚熬好的绿豆汤。
“好嘞,小娘子先坐一坐,马上就给您准备。”
等到冒着冷气的绿豆饮端了上来,姜菀如获至宝,捧起碗便喝了一口。入口是带着凉意的清甜,缓缓流过喉咙,将一身的燥热都抚平了。
她刚放下碗,便听见摊主招呼着一个新来的客人:“客人里面请,这会子人多,劳烦您同旁人搭个桌吧。”
姜菀左右看了看,发觉只有自己身边还有个空位。果然,那位客人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那双墨色的眸子清淡深邃,犹如远山。隔着暮色,那远山仿佛笼罩上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