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安离开了圣安寺,王棠之又在屋内坐了一小会儿。他紧闭双目,直到有人从屋内的一个暗门走出。
来人坐到了王棠之旁边,脱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满头白发。
“我问你,人的性情是否会突然大变。”
白发老人沉吟片刻后说:“我也不知,但近日天相大变,或许冥冥之中有天意。”
“我一直以为谢思安纯良无知,可今日见她,我觉得她不是会被司马轲随意揉搓的人。王氏在宫中的人最近被她动掉多少,你要尽快一一清点,后宫不能没有眼线。”
白发老人在沉思,他没有回答。
王棠之催促了他一声,可白发老人还是没有开口,他一直盯着面前的两滴血。
“这血又怎么你了?”
白发老人长叹一声说:“招魂术是我族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王棠之走到屋角“嗖”得一声掷出白发老人的帷帽,瞬间所有的招魂灯尽数熄灭,“整个大肃都在行招魂术,还不传之秘呢。”
白发老人摇摇头,他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对王棠之说:“公子,你们大肃人的招魂术是假的,使用招魂术的人会一夜白头。”
“那你……”
王棠之惊疑不定地看着白发老人,“你之前一夜白头,是因为用了?你对谁用了?怎么用了?”
白发老人又是一声长叹,“我不知道,用过的人不会记得,招魂术启用后,法师只会发现自己一夜白头,却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哪一天里用过。”
白发老人定睛看着王棠之问:“性情大变,公子说的是皇后还是自己?公子还是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公子当初突然受伤,到底是因为什么?”
王棠之重又闭上了眼睛,他说:“因为在羽林卫和人斗殴。”
…
谢思安从圣安寺归来时,大政殿的议事还未结束。
这很好,她暂时不用看道武帝那假惺惺的脸,他这些天往来无数回,谢思安都还没有正眼瞧过他。
王棠之虽然性格无赖,但他给了谢思安一个很好的思路——陵寄奴和清心庵,或许能成为她的利刃。
“陵寄奴的伤如何了?”
倚华替她揉着额头说:“还好,如您吩咐,内伤大好,外伤如旧,华太医医术高明。”
“让她来。”
倚华问:“小姐是打算处置她?”
“不,我给她个机会。”
陵寄奴被带来时蓬头垢面,身上发散着药膏和难掩的体味,虽然已是采女,但椒房殿没有人愿意善待她。
谢思安毫不掩饰地捂着口鼻说:“很臭。”
陵寄奴怯懦地瞧着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恨意。
“别装了,你恨我。”谢思安抬起手指说,“封后大典那日你就是故意的。”
“你早就知道!”
陵寄奴喊了出来,“你骗皇上!你装什么可怜。”
倚华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对着皇后,要用敬语。”
捂着红肿的脸,陵寄奴再也不掩饰她的恨意,直愣愣地瞧着谢思安,似乎下一刻就能冲上去咬死她。
“陵寄奴,本宫待你不薄,皇上要宫正司打死你,是本宫把你保回来,如今你还是九品采女。”
听见以后,陵寄奴神色闪烁了一下。
道武帝多无情,陵寄奴已经用一身的伤来体会过,她有求生欲,在这一切过后,她自然知道是谁保下了她的命。
“我先问你,皇上碰过你没有?”
谢思安以前世的经验,自然知道没有。
陵寄奴垂下了头,她双手握紧成拳,一直没有答话。
“倚华,再打,告诉她不回本宫的问话是什么下场。”
谢思安今天一见王棠之,又仿佛回到了泼他水的状态。
温柔端庄?见鬼去吧。
倚华扬手又给她了一巴掌,把两边脸颊抽成了对称的红肿。
谢思安抿唇一笑,亲昵地说:“寄奴,再不回话,你拿什么脸去见皇上。”
陵寄奴抖着唇说:“皇后娘娘,我说没有,你就不会杀我吗?”
谢思安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她站起来捏着陵寄奴的下巴说:“那我也不管你有没有过了,你已是九品采女,自然应去大政殿侍寝,只要皇上今日碰你,我就给你辩庆殿主位,正二品贵嫔,如何?”
“皇上他……”
陵寄奴闪躲的眼神下掩饰不住害怕和惶恐,谢思安睨着她、看着她,勾唇一笑,附在她耳边说:“怎么了?你害怕?”
陵寄奴浑身都在发抖,她伏在地上说:“我不敢,你饶了我,就我这样,皇上不会碰我的。”
谢思安挑挑眉,挥手对倚华说:“找人给她沐浴更衣,别臭着皇上,怎么说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事,要是被一身污秽扰了,我怕皇上以后都提不起兴趣。”
“皇后娘娘!”
谢思安起了身,陵寄奴抓住了她的裙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就不好奇,奴婢是如何和皇上有私吗?就不怕奴婢把这些话都告诉皇上吗?”
谢思安不屑地看着她死死拽着的衣角,对倚华说:“去把那儿的小刀拿来。”
倚华依言递上,谢思安抬手往陵寄奴抓着的衣裙上挥去,陵寄奴害怕伤手,一下挣开退了开。
“你瞧,我不怕伤衣,你却怕伤手。”
谢思安当着陵寄奴的面把她触碰过的裙摆割裂扔在了她的脸上。
“对你来说值得的,对我来说不值,你尽管说就是了。要是能伤着我,我给你正一品夫人赔罪。”
说罢,她挥手让人把陵寄奴拖了出去。
…
傍晚,大政殿内商议军情的诸位臣工才陆续离开,丞相谢方冲是最后一位。
道武帝揉了揉额头,对丞相说:“丞相辛苦,今日本是镇南大将军夫妇的忌日,却因为这些政事朕与你都未能去参加招魂礼。”
谢方冲眼圈微红,朝道武帝拜道:“皇上言重,兄长夫妇若是知道是为军报,不会怪罪。他们二人一生心血都花在了边关前线,只会为大肃为皇上欣慰。”
道武帝说了声“好”,之后有些心虚地瞟了谢方冲一眼,谢思安这些日子大动干戈,道武帝摸不清谢方冲是否已经知晓其中一切。
谢方冲正缓步退出,在大政殿书房的门口又停了下来。
“臣还有一事禀报。”
道武帝浑身一凌,尬笑着说:“丞相请讲。”
“皇后年少痛失双亲,臣素来娇惯她,在宫内有不妥之处还请皇上多多包容疼爱。”
屋内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才是道武帝连声说:“哪有,哪有,皇后素来端庄得体,丞相言重了。”
谢方冲这才放心一笑,又朝道武帝拱手,然后退了出去。
谢方冲退出不久,大政殿侧的梅园响起了一阵琴音,一直在发愣的道武帝这时才缓过神来。
他摇着头喃喃说:“还是什么都知道了啊,唉……”
…
陵寄奴站在梅园的冰霜里在等,她不会弹琴,琴音是谢思安从宫中乐师里选来的伶人所奏。
高山流水在伶人手下如行云流水,任谁听了都会如痴如醉。
陵寄奴穿着单薄的粉衫,却半点没听进,她在等,等他会来。
可不一会儿,大政殿的宦官来了,他环视一圈眼神落在了陵寄奴。
“呸,不要脸的贱婢,皇上有旨,撤琴赶人。”
陵寄奴心慌地上前拉住那宦官,“公公,求您让我见皇上一面,就一面。”
“皇上说了,椒房殿的事归皇后娘娘管,椒房殿的人不检点也交给皇后娘娘管,若再生事,那就直接乱棍打死。”
见陵寄奴死死抓着自己,宦官还踹了她一脚。
“不要脸的贱婢,你还嫌不够吗?敢挑拨皇上皇后关系,我看你就是活腻歪了。”
被踢翻在地的陵寄奴突然一咬牙站了起来,她使出吃nai的力气往大政殿冲去,一直闯到了大政殿的前门。
立即有守门宦官上前拦住她,她往里冲他们往外拦,陵寄奴哭喊着说:“皇上,皇上,奴婢已经是九品采女,奴婢是奉皇后之命来侍奉您的!”
传旨的宦官追了上来,扯住陵寄奴的头发就往外拽,一边拽一边要赌她的嘴。
“皇上,奴婢当年和您的事,您不记得了吗!”
宦官说着“啊哟喂”一边堵住了陵寄奴的嘴,陵寄奴张口就咬了他,让他吓得直接松手。
“这怎么还咬人呢?”
宦官抬手就一巴掌打在了陵寄奴脸上,陵寄奴满脸是泪,另一边恐惧在吞噬她的心房。
里面的人真真心狠,真真无情。
“皇上!您见见奴婢啊!”
这时又有个宦官从内里出来,传旨道:“皇上有旨,陵采女御前失仪,拖去乱棍打死。”
得令的宦官二话不说就堵住了她的嘴,不管她所有的挣扎,把她拖了出去。
…
椒房殿里,谢思安自然知晓了一切,她为司马轲的无情发笑,一边又小心地理着鬓发吩咐:“让椒房殿宦官去接人,数清楚,打五棍以后再抬回来。”
宦官们去后,倚华上前替她抹发油,冬日里椒房殿的暖炉总是过于旺盛,让女人们的头发会越发干枯,发油就是冬天头发的甘泉。
倚华把发油一点点精心涂抹开,在谢思安耳边问:“小姐近日似乎和过去不太一样。”
“是吗?”
谢思安眼前闪过王棠之那随手安排人生死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人更痛快,也更有意思。”
她挑了一支满是红宝石的凤钗簪在发髻上,红宝石如血,映得她妖娆。
“以前还不知道,这样逼人,会让自己愉快。”
…
陵寄奴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哭到不能自已。
谢思安在猜她的想法,是痛心还是绝望?是难过还是忿恨?
又或者,和她当年死的时候一样,都有。
如果她让陵寄奴就此死去,她会不会也变成冤魂,然后就在大政殿上方唾弃他、辱骂他?
不过,今日还不是陵寄奴的忌日。谢思安没打算让她今日死。
因为得了圣旨往死里打,所以陵寄奴这一次挨得棍子都是在背上,棍棍杀招,她被抬来的时候已经口唇内满是鲜血。
谢思安已经换了一身衣物,茜纱红的长袍裹在她身周,配着鸽红血的发簪在额间晃动,红唇轻点,艳丽动人。
过去的谢思安不这样,陵寄奴很觉陌生。
她虚弱地抬起头,对着谢思安又哭又笑。
“很失望吧?以为他会救你,最差也是不理你,结果倒好,直接要你的命。”
陵寄奴这时候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谢思安当然知道道武帝不会救她,在琴音响起的那刻,恰好是伯父他们议政结束的时刻。
伯父这么聪明,她这些天如此动用人脉,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这时候放陵寄奴进大政殿侍寝,无异于在谢氏面前自绝前路。
不过,谢思安是没想到,道武帝会直接想杀她。
陵寄奴这人不够聪明,但足够想活,也足够喜欢荣华富贵。
谢思安蹲在她面前,手轻柔地抬起她的脸,果然和自己相像,尤其是眼睛。
她的眼睛是淡褐色,陵寄奴也是。
相似的眼睛对视,谢思安轻轻说:“他不要你,我要。”
陵寄奴的眼里燃起生的希望。
“但我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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