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医生……”
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在卧室里回荡着,从病床上醒来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从被子里伸出干枯的手,仿佛在寻找着他的救命稻草。
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卧室欧式的彩绘玻璃,那样鲜艳的颜色,也在昏暗的光线下迷迷幻幻,正如他本身,和这个庞大的组织一样见不得光。
手下人不敢怠慢他的命令,立刻去找人,仅仅两三分钟后,门就被再次打开。
他转了转脖子,看着半跪在自己床边的人。
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犹如在海水中漂浮的海藻,红色的眼睛像色彩璀璨的尖晶石——这两点已经让她可以称得上是个少有的美人,然而他心中最牵挂的,却无关乎她的容貌。
她是个医生,穿着白色的外褂,那是天使的颜色,没有人比她穿着这身衣服更让他感到温柔。
她握着他干枯的手。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近乎贪婪地望着医生年轻的面容,那秀气的头发下透着悲悯的眼睛。他颤抖着声音道:“我要死了么?”
医生悲伤地低下了眼睛:“是。”
她并没有欺骗宽慰病人,而是残忍的地告知事实——但那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不忍对这个曾经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人说谎。
“您最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天使在对着他说出宣告,一时间他仿佛觉得是神明在召唤着他。曾经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即将步入死亡的坟茔。
他无法去想象那样的结果,即使他的上位之路上,曾经也铺满了无数人的尸骨。他从未害怕,因为他一直都将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当做弱肉强食——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感情,而他一直都是个成功者。
但他现在躺在这里,垂垂老矣的身体,一点点地衰弱下去,仿佛神明在对着他嘲笑,和曾经那些被他碾死的蝼蚁一样,他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愤怒溢满了他的眼睛,他急需用血来洗清这份被命运捉弄的耻辱。
“医生,帮我传下命令去。”他喘着破碎的气声:“日前占据港口的那几个组织……出动所有人,把他们都杀掉!惊动军警也没关系!”
医生仍是那悲悯的神色。
“您听我说,”她的语气温柔而恳切:“组织里十分之九的人都出动了,再派人的话,就没有人能守护您的安全了。”
他睁着的双目有些恐怖,直勾勾地看着医生,犹如一个恶魔在觊觎着鲜美的果实。
医生的语气又压低了,属于女性的柔美嗓音,仿佛能抚平他心中的暴戾:“我不希望您死。”
首领仿佛被她感动了。
他的眼底露出细碎的光,像是从阴翳中挣脱出来:“这份关怀真令我感动。”他的语气终于平静下来,像是哽咽着,又道:
“医生,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医生点点头。
他的目光望着她的脸,留恋不已,却又遗憾不已:“可是再多的,也无法给我了吧?”
他已然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人。
但却永远无法得到了。
医生低下眼睛,似在为他遗憾,也让他有种错觉,她也在爱着他。
他的心中,那只恶魔露出恶毒的笑容,张开了血盆大口。
“您放心,我不会再下这样的命令了。”他对她用了敬称,这是整个社会对医生这个职业的共识,也是他的爱好,当他这么称呼她时,他感觉自己更爱她了。
“帮我叫广津进来吧。”
医生顺从地遵守了他的命令,她走后,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半跪在地上。
“首领。”
男人身材高大,带着单边眼镜和羊毛的围巾,并不是黑手党一味的黑西装,看起来儒雅而有风度。
但只要是个黑手党,手上就免不了沾有鲜血,而广津柳浪戴着手套的手,不知扼杀过多少人的生命。
“您有何命令?”他道。
床上的将死之人转过脑袋来,病得和鬼一样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去把医生杀掉,为我陪葬。”
广津柳浪沉默地走过暗黑的长廊,金属的墙皮冰冷肃杀,他抬起手,在火光中点燃了一支烟。
得不到就要毁掉。
这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事物是以这样的理由遭到扼杀的呢?
烟雾腾飞起来,他一步步向前走,渐渐地守卫少了,从前方传来了消毒水和血腥的味道。
广津柳浪吸了一口那空气,闻着这宿命的味道。
他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一声请进。
本以为忙碌中的医生没有时间回答他,推开门看到的情景却让他错愕,空荡荡的房间,排列的十几张病床上空无一人。
就算她是首领的私人医生,但也承担了一些重要成员的救治工作,现在正是战火横飞的时候,这里竟没有人。
森医生看到了他,朝他笑了笑:“广津先生,受伤了么?”
她叫森鸥外,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有些男性化,她在港口黑手党时,用的是化名。
森川悠铃。
这个名字跟她那出色的姿貌实在相得益彰。
“是的,麻烦您了。”
森医生走过来,让他在一张病床上坐下,广津柳浪撩开衣服,他的腹部有一道刀伤,两个小时前,他被自己的亲信部下背叛了,对方拿着刀,一脸恨意地朝他刺来。
鲜血仍未完全止住,甚至都没有包扎,以前充足的药品,早已在一场又一场的火并中被消耗完了。
森医生的神情认真:“需要缝针。”
广津柳浪道:“麻烦您了。”
打了麻醉药,金属的针刺过皮肉,广津柳浪仍然觉得一种难以忽视的痛楚,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他道:“今天没有来找您的人吗?”
森医生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感伤来:“不是今天,从好几天前开始,这里就很少有人来了。”
广津柳浪愕然:“难道他们不来医治了吗?”
森医生利落地缝好伤口,为他缠好绷带,她静静道:“不是不来,是没有受伤的人了,广津先生。”
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自首领重病以来,因他的命令而死在黑手党争端里的人越来越多,死了的人会被埋起来,用不着再送到森医生这里。
广津柳浪沉默。
森医生又转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后,她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那颜色就像广津柳浪见过的血光。
“还没有问您,凭您的异能,是谁能够从正面伤到您呢?”这是医生例行的询问,也是再平常不过的聊天。
广津柳浪说出了一个名字。
这次轮到了森医生愕然:“是他么?”
她做出这种惊讶的表情的时候,而是透着漠然和寂寥,像是看透了他们的悲欢。
她笑了出来,而后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广津柳浪也不敢相信那个人真的会背叛他。
明明之前的战斗他们还一起并肩作战,用身躯为彼此做着掩护,只是在最后一场行动中,他们伤痕累累,而敌人数倍于己。
广津柳浪记得他那时下令道:“我们必须冲上去。”
他的同伴少有地没有回应他,只是用带着鲜血的脸,近乎麻木一般的神情,冷漠地盯着他。
森医生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又问他:“您的手下呢?”
广津柳浪沉默了一下:“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被叫去首领的卧室时,他刚刚掩埋了手下的尸体,亲手合上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孤身一人。
那血与火的交融已让他身边再无一个人。
广津柳浪终于明白自己的痛楚是从哪里来的,那是对于像野兽一般的杀戮的厌恶,是失去属于人的感情的空洞。
他看着森医生,从她那漂亮得像红色尖晶石一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麻木的神情。
青木拿着刀向他刺来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他为什么不明白呢?那是他的同伴在告诉他,停手吧。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许久之后,广津柳浪的声音继续响起:“您介意我抽烟吗?”
森医生这次却没有露出她那惯常的温和微笑,她仿佛看透了一切:“反正这里也没有病人,您随意。”
“谢谢。”
森医生朝他点点头,而后起身,背对着他拿桌子后面的柜子里的东西。
广津柳浪拿烟的手指碰到了冰冷的枪托,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杀人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只需要打开保险,子弹上膛,然后对准敌人的脑袋——
“我回来了——”
忽然推门进来的少年声音漫不经心而慵懒地拉长了语调,就像只在外面游荡饿了三天的黑猫。
少年灵活地跃过办公桌前的诊台,黑色的大衣黑压压地压在他那纤瘦的身体上,而后从空气中坠落下来。
广津柳浪看到了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睛和秀气漂亮的冰冷侧脸。
“你又动我的药了吗,太宰?”森医生问道。
少年的眼睛压了下来,他蹲在森医生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毛茸茸的卷发不高兴地翘着。
“就是知道我会拿,所以您才故意换了瓶子吧。”他小声说着:“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配方,结果因为用错了药产生了幻觉。”
“看到什么了?”
少年撇过头:“差点把别人扔进河里的鞋子当螃蟹吃掉了。‘
这个少年……广津柳浪看着森医生转过身来,朝他抱歉地微笑,黑色的长发从她脸侧垂下来,她道:“这个孩子叫做太宰治,我打算把他引荐给首领……嗯,他就是有一点特殊的爱好。”
特殊的爱好?
广津柳浪一时没能理解那个爱好指的是什么。
“以后就是同伴了。”森医生的手放在衣兜里,感叹地说了一句。
太宰治不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反驳:“我还没说要加入呢森医生,而且我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广津柳浪放在枪托上的手指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
要动手的话,连这个孩子一起杀死吧。
他在心里不断催促着自己,但手指却迟迟没有动作。他现在和青木有什么区别呢?把枪口对向自己的同伴,只因为他奉之为首领的那个人,肮脏的欲望——
诊疗室的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
忽然走进来的男人带着黑色的墨镜,冰冷的目光在室内一一看过,定格在医生有些惊讶的表情上。
森医生道:“您有什么事情吗?”
男人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广津柳浪放在枪上的手手心里全都是冷汗,他知道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来源于港口黑手党的传统,有些首领下达的必杀任务,在目标死后,会有专门的人来视察。
但森医生现在并没有死。
因为他的心软和犹豫。
黑西装的目光再次落在广津柳浪的后背,声音冷漠而毫无起伏:“森医生,首领请您到卧室。”
那每一个字都在表达对广津柳浪的警告,别想轻举妄动,清算即刻就到。
广津柳浪如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
森医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点点头:“我这就去。”然后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太宰,跟我一起来。”
少年的眼睛动了一下,而后从椅子上下来,跟在了森医生的后面。
广津柳浪握住了枪托。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即使他拼了命,也救不下他们。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角度,那个叫太宰治的少年在经过他时,绷带下露出的一只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门被关上,隔绝掉了所有的可能。
广津柳浪坐在那里,伤口的疼痛渐渐加剧,他的手从枪上慢慢地移开,拿出一只雪茄来点燃抽着,疯了似地想让自己沉沦在那白色的烟雾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不断地说着,对着所有死去的同伴,对着刚刚的医生和孩子。
不知坐了多久,他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他穿过漆黑的长廊,走向上方,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上面的楼层中,忽然多了许多人。
大多是些在斗争中幸存下来的小头目,一共几十个人,带着广津柳浪所熟悉的那种麻木三三两两地往前走。“首领办公室的消息,召集我们都过去。”其中一个人告诉他,淌着血迹的脸上,眼中露出不安。
都在害怕这是另一场战争即将开始的信号。
那么自己暂时应该不会被处决,等到战争开始时,那时就是自己的送命之时。
最上一层的首领办公室,赶来的人影在金属的墙壁上摇晃,广津柳浪望着不远处的门,在队伍的最后,他单膝跪了下来。
门被打开,在这条路的尽头,他却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属于本应该死去的森医生。
“首领因病刚刚不治身亡。”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众人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他们前方的身影,看清了她的脸,她的神情悲痛中带着沉着,不紧不慢地宣告:
“他的最后一条命令是,由我接任港口黑手党首领之位。”
“而我的第一条命令是,立刻停止所有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