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仙翁已然退了一步,丢给她一个二选一的机会。岳芷林若能把握住,以后就能留在崇吾山,从此踏上仙途。
她不敢多求,连忙谢过仙翁,又站起身来,走到结界附近,眨着眼睛努力地分辨。
一旁旭鹰摇了摇头。
松鹤的神色也不见乐观。
别说清宁清安,也别说他们两个,哪怕是师叔玉虚仙翁来了,那也未必分得出来。
凌虚仙翁为了与自己打得痛快,这分身术早已练得浑然天成,不仅神形一致,就连那脑子里想的东西都是一致的。
岳芷林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揉眼睛……
这是唯一的机会,她便尽力让自己沉下心,别着急,可是半炷香过去,依然没有看出哪里有不同。
两位仙翁便都露出一丝不耐烦,嘴里催着“快点儿”,“随便猜猜算了”,“还赶着打架呢”之类。
岳芷林可不想随便猜一个:“凡女眼神儿不好,仙翁可否撤了结界,容我再近些看?”
仙翁甲耐着性子打个响指,结界也就撤下,岳芷林往前迈了两步,这下终于把细节看清楚了。
两个仙翁并排站着,都是红脸厚鼻,鼻子旁边一颗黑痣……还是看不出哪里不一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迟迟作不出选择。
旭鹰是个急性子:“随便选一个得了,反正都是猜。猜错也有仙丹送,不亏。”
岳芷林可不想被仙丹打发走,她又围着仙翁们转了几圈,终于,在仙翁甲跟前停下脚步。
但见她对着仙翁甲拱手一礼:“见过仙翁真身。”
仙翁甲还没发话,仙翁乙倒先跳脚了:“你这女娃娃什么眼神儿,我分明在这儿杵着,你倒跑那边去了!”
岳芷林微微一笑,说道:“凡女虽眼神不好,鼻子却还算灵敏。您身上没有酒味儿,这位身上却有。想来,分身照搬了神形,可细微的气息却未顾及到。”
两个仙翁皆是一愣,仙翁甲倏忽哈哈大笑:“有意思!”
因眼神儿不好,她这鼻子便被逼得越发灵敏。眼下,竟起了大作用。
战神为了让她顺利拜师,其实还给了她一张底牌——这凌虚仙翁曾有一次喝酒误事,乃是战神替他瞒下才未受天罚。
若凌虚仙翁死活不肯收她,她便可将这张底牌亮出,仙翁若被捏了短,自然会松口。
只是,岳芷林私以为,若亮出这张底牌,岂不伤了和气。即便如愿拜了师,师徒之间终究存有隔阂。
更何况,仙翁饮酒误事乃是战神瞒下的,若是亮出这张底牌,仙翁难说不会怀疑到战神头上,届时战神在她体内这事就未必还能瞒下。
既然战神说了,当年打开恶鬼窟的始作俑者尚未查明,不便早早现身,那就该把凌虚仙翁也一并瞒下。
这底牌,不到万不得已岳芷林不想露。不过,倒是从侧面得出一个信息——仙翁好酒。
方才,她只在仙翁甲身上嗅到了微弱的酒味,突然间窥得破绽。
“好!”仙翁甲伸出五指,猛力一握,一旁喋喋不休的仙翁乙立时化为尘烟,随风散去了。
这里只剩下一个凌虚仙翁,他捋了捋胡子,“架不打了,今日收徒!”
看看岳芷林,“你随老夫来。”
又瞟了眼两姐妹,大手一挥,“赐丹吧。”
清宁清安能上崇吾也算有缘,没想到还能得赐仙丹,当下喜不胜收,连忙跪谢仙翁。
凌虚仙翁带着岳芷林,走过长桥,来到一处山洞。
岳芷林抬头看,见那洞门上刻三个古朴的字——“双霞洞”。
小柔留在外头,只她跟了进去。
这双霞洞中并无常有的潮湿味,反倒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洞中宽敞,脚步声空空回响。洞顶开着一个洞,自上而下穿透一缕天光下来。
那束光线之下,摆着一蒲团,蒲团之前又摆着两个蒲团。每个蒲团前置一小桌,其上摆放着小小香炉。
想必,这里正是仙翁与鹤鹰两位弟子入定修炼之所。
仙翁顿住脚步,转回身来:“既然你我有这一段师徒缘分,老夫今日便收了你。只是,你须得知道,一旦入我仙门,便要尽断凡尘,你是否能够做到?”
岳芷林不确定地摇了摇头:“不敢隐瞒仙翁——我虽誓死与那邪祟斗到底,可上仙门的初衷,只为习得仙术,去冥界救女。这尘缘恐怕一时无法断掉。”
仙翁便皱了眉头,倒未斥责于她,只是将手掌覆盖于她天灵盖上,另一手掐指细算。
岳芷林深知旧事无法隐瞒,心中惴惴不安,只恐这仙门依然不能接纳她。
不一会儿,仙翁收了手:“老夫算得你确有尘缘未了,且并非只是你口中‘救女’一事。你分明还有一段姻缘,将断未断。”
姻缘?
不,怎么会呢!
她根本已与宋豫川一刀两断,对情爱一事心灰意冷,绝不可能还陷于此。
她果断跪下竖起三指:“若仙翁肯收我为徒,我日后一定潜心修炼……”
“天道自有定数!”凌虚仙翁打断她的话,深皱眉头,“非你发誓可以改变。”
岳芷林心头惶惶,发誓的手垂了下来,不觉拽成拳头——当真,要将底牌亮出来?
仙翁叹了口气,却说道:“倒不必急于证明,老夫既然同意收你,便不会食言——磕头拜师吧。”
……
永州城。
斜风细雨,树影飘摇。
屋檐下,燕子声声唱着安闲。清瘦的男子盘腿坐在檐下,面无表情地斫着琴。
他的脸苍白又憔悴,眼窝深深地凹着,一袭白衫松垮垮地裹在身上。那握着木凿的手骨节分明,瘦得青筋凸起。
看样貌,他分明才二十来岁,可那头上却已满头花发。
“嘎吱——”厨房的门推开,宋母端着药碗朝这边走来。
“儿啊,趁热喝药。”
斫琴的手未停,宋豫川只是应了声:“劳娘担忧了,先放桌上吧。”
他的喉咙里像挂着许多的毛刺,声音听起来粗糙沙哑。
宋母仍端着碗,催促道:“这药我吹了许久,早不烫了。”
宋豫川生锈一般的眼珠子动了动,他这才抬手接过碗来,飞快一口饮尽,又接着斫琴。
这是块上好的松木,他专注地凿着,零碎的木屑落地,在他膝边堆了厚厚一层。
今晨第一缕光照下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斫琴,未有片刻的休息,好像他的余生就只为斫琴这一件事。
宋母端着空碗,看着儿子浑身的憔悴,实在忍不住又多了嘴。
“汤药治身不治心。阿月已经死了,你这琴斫得再好,她也用不上……听娘一句劝,放下吧。”
木凿一顿,宋豫川下颌紧绷,口吻倒也还算平静:“我答应过她,会亲手给她做一个,不能失言。”
宋母抬袖抹泪:“可造化弄人,你食言的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宋豫川不言,木凿落下的速度放缓,那深凹的眼睛似乎更加的红。
宋母:“你这身子本就垮了,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下着雨的天还非要往外跑,连伞也弄丢了。回来一连烧了两天,醒来听说阿月没了,便又是吐血又是发烧,好容易今儿下得床了,竟又开始斫琴。儿啊,娘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却要叫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她说着这些,渐渐泣不成声,脸上沧桑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打去年冬天,宋豫川便一直上书官府,道今年必定雨多,求请官府修缮大坝,疏通河道。
河道倒是疏通了,大坝却未补,前几日半夜决了堤,大水虽未祸及永州城,却冲垮郊县许多房屋,死伤几十户人家。
其中就包括岳芷林所住的山下小屋。那屋子被冲得连块木头都不剩,至于人,岂还有命在。
宋母只当那是仇人之女,可想起先前的融洽,却也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其实,抛开旧仇不谈,阿月是个好儿媳,哪里都挑不出错。
她这做婆婆的尚且心中瘀堵,宋豫川自是连魂儿也一起跟阿月去了。
那满头的青丝,竟然一夜之间尽花白了。
宋豫川抬起头,望着哀哀母亲,眼底歉意斐然:“劳母亲担忧,儿子知错。只是,还请母亲容我再消沉几日,待琴斫好了,再谈其他。”
难得儿子肯聊几句,宋母不想放过,便搁下碗,搬了个凳子过来坐着。
斜斜的日光照入屋檐,照得她那满头白发如顶了雪。
可她的儿子,白头发似乎比她还多。
宋母沉甸甸地叹了口气:“做父母的,自是要为儿女打算。娘唠叨几句,你别不爱听——等你这琴做完了,还是再去请媒婆来相看相看……先前那几个你不喜欢,咱就再接着找。哪怕你要找与阿月相似的,娘也依你。”
木凿停顿下来,宋豫川沉着脸摇了摇头:“儿子如今这副残躯,就不拖累人家姑娘了。”
宋母:“正是想着你如今腿脚不便,娘又年纪大了,也许今晚睡下明早便醒不过来,往地下见你父亲去了,才如此放心不下你……咱们要找也是找的苦出生的姑娘,谁也别嫌弃谁。能有人照顾你,将来娘才能安心咽气呀。”
“砰!”她话音刚落,忽闻木凿骤然凿在地上。
宋母被震得肩背一抖,随即惊变了脸色:“儿啊,你——”
宋豫川满手是血,苍白的脸瞬间虚汗层起。他紧咬着牙,捡起断下的半截指头。
他的左手正不住滴着血。
片刻之前,他用木凿亲手断了指。
“当初我曾指天发誓,承诺阿月此生不负,后来我却负了她,害了菁菁……娘,儿不孝。今我断指明志,求母亲不要再提什么续弦。”
宋母满面惊慌,老泪纵横,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看看儿子的伤。
宋豫川却站起身。那昔日挺直的脊梁微微弯曲着,而失去知觉的右腿已无法支撑他的身体。
他扶住窗沿,稳住摇晃的身躯:“——但请您放心,儿子会像母亲一样,磐石不倾,烈风不倒,我会重新站起来,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只是那些泣血的过往,将深埋我心,永不淡忘。”
宋母望着那满地的血,仰头看着她脊背微躬的儿子,顷刻间泣不成声。
她的儿子,从来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否则便不会如此痛苦,早生了白发。
若阿月在天有灵,听得这腔真言,可安息否?
作者有话要说:文名改成了《尘缘为何如此难断》,过两天封面也要一起换掉,不要和我见面不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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