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水洼遍地,岳芷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一把伞拦了她的路。它就躺在路中央,孤零零淋着雨。
岳芷林将伞拾起,站在原地久未等到失主,索性打着回了家。
这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幸运吧,老天也不算往死里苛待她。
回家擦干身上的水,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看着镜中整理妥帖的仪容,岳芷林这才缓得口气。
屋外的雨哗啦啦下着,天地间只剩雨声,反显得世界静悄悄的,令人逐渐发起呆来。
铜镜里的女人略显憔悴。
她已二十有四,嫁过人,当过母亲,虽容颜依旧,双眼却已褪去青涩与懵懂。
她眨了眨眼,垂下总是含泪的眼眸。最近哭得太多,眼睛哭坏了,看什么都模糊。
镜子旁放着个木匣子。岳芷林温柔地抱过来,打开——
里头装着一只小风车。
这是菁菁最爱玩的小玩具。
她原想着,等绣完那朵牡丹,就给菁菁做个新的。可这一等……
指尖轻轻抚摸过风车的角。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
岳芷林注视了风车许久,直到屋外雨停。
她深吸口气,将匣子盖上,放回原位。然后提上篮子出了门,顺着山坡一路登上顶。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
岳芷林走到高高的悬崖边,在那里站了许久。
对面的山看着好生朦胧。她的眼睛,也许再也好不了了。
回顾这小半生,就好像做了场跌跌撞撞的梦。
她曾也是个乞儿,每天都饿得半死不活。
八岁那年,她遇到养母,有了饭吃有了衣穿。
十八岁那年,她遇到宋豫川,觅得知心良人。
老天似乎是眷顾她的,可又好似不过是在戏耍她。
新婚不足一月,养母暴病而死。
成亲六年,换得一纸休书。
不久,女儿夭折。
她为此哭坏了眼睛,难以再看清绣线,连一口饭钱都快挣不到了。这样的人生,似乎一点希望也瞧不见。
岳芷林久久地站在山顶,脚边的悬崖一眼望不到底。
天地无声,与她一般寂寥。
倏尔一股微风至,裹着融融暖意,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这风,竟好似冬日的太阳,照在她冰凉的脸颊,令她有一瞬间的错愕。
一道女声蓦地响起——
“微小如蜉蝣,尚不可鄙弃生命,你若不跳,我或可帮到你!”
这声音悦耳有力,如金石相击震得人心房颤动。
岳芷林浑身一激灵,吓得连忙回头。
——身后绿草茵茵,风过,灌木低垂。
哪有半个人影。
那女声又一次响起:“别找了,我乃战神至羽,此刻就在你的体内。”
这声音,似乎是在她脑子里响起的?
岳芷林呆愣了。
战神?
那个五百年前为净化十万恶鬼,兵解不灭金身的战神至羽?
不是说,已经神魂俱灭了吗。
岳芷林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与其相信听到的,她更相信自己这是脑子坏了。
短暂的愣神过后,她抬起手揉揉额角,浅叹了一口气。
前阵子总爱夜里哭醒,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这精气神自然容易出问题。
可那个女声,停顿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我本该泯灭于天地,然民间这五百年祭奠,却为我续了一线生机。”
岳芷林指尖微顿,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这道声音竟如此的清晰,恐怕不是她自己能臆想出来的。
那道女声继续说道:“人言,你在夫家受了不少委屈。若本战神替你出了这口气,你是否就不跳了?”
岳芷林放下揉着额角的手,很困惑。
战神附体……真的假的?总不能是大白天的见鬼了吧。
她抿了抿唇,索性试探地问:“那你……要怎么帮我出气?”
女声答道:“眼下我不过是一缕神识,还帮不了你什么。但你若助我复生,我便带你去找司命,那对母子的命你想怎么改便怎么改。”
真的么?岳芷林呆愣一阵,好歹是缓过了懵劲儿。
许是再大的风浪都已不幸经历过,她很有几分淡定。
“为什么?”她皱起眉头,问,“为什么愿意帮我?”
女声轻笑了声:“机缘天定,深究不得。”
岳芷林今日刚去祭祀过战神,在祭台下为祭品被偷之事与司礼有过一番争执。
这就是所谓的缘?
在她脑海中说话的,可能还真是战神。
岳芷林思忖片刻,信了七八分。若这是真的,倒是她的造化了。
“倒也不必报复。”她涩涩一笑,这样答道,“和宋家的恩怨,算来算去都理不清楚。”
至羽:“哦?”
岳芷林:“况且,我不是要跳崖。”
至羽:“不是?”
岳芷林抬抬下巴,指向对面的那座山:“那边有一丛太阳花,就要开了。”
她在等花开。
如果要以跳崖的方式结束生命,在失去菁菁的那一日,她就跳了。
脑海中的女声沉默下去。
岳芷林等了许久,未再听到那个声音响起。许是知道她并非轻生,那位战神就离开了吧。
她抿唇笑了笑。
天上的神仙都这么怜爱生灵么,不过是一缕神识了,还要劝人看开。
可若神仙都那么怜爱生灵,为何要将她的命簿写成这个样子。
但不管怎么说,战神至羽神识复苏,于三界而言是一桩幸事。
如果菁菁也能复活……就好了。她愿意以一切去交换。
岳芷林又在这里呆了一阵,转身离开了悬崖。
桑叶明目,她采了半篮子,又挖了些笋才下山去。
山下的小木屋是养母在世时搭建的,如今她又住了回来。
养母也是个苦命人,便不想她也苦,手里但凡有点余钱,就全花在她身上,非要她读书写字,学琴画,学女红,学厨艺,从不让她干地里的活。
养母说,要把她养得好好的,将来求娶的人多,能为她挑个好的。
后来她确实嫁得好,宋豫川是出了名的才子,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不过,最终岳芷林还是回到这小破屋,坐在断腿的板凳上剥笋,剥得两手脏兮兮的。
剥了笋,切成片,起锅烧水。
柴火烧得噼啪响,岳芷林坐在柴堆旁,盯着跃动的火焰渐渐又发起呆。
菁菁喜欢吃笋,和腊肉一起炖得香香的,她小小的肚子能装两碗呢。
回神,水已烧开,她正要将笋片倒进锅里——
“砰砰砰——”
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听起来竟像是用脚踢出的动静。
笋片抖落入锅,溅起的热水险些烫了她的手。岳芷林一时绷紧了肩背。
她住在山脚下,四周无左邻右舍,这都快天黑了,怎会有人敲门?
岳芷林立即提起菜刀,浑身汗毛林立。
外头响起熟悉的女声:“阿月啊,在家吗?”
她肩膀一松,随即呼出口气,忙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马三娘。落日熔金,她身上披着金灿灿的霞光,咧嘴冲自己笑着。
“快拿着,好重啊!”
马三娘左手提着一竹筒油,右手拎着一只烧鸡、一串药包。
一如既往,风风火火的。
岳芷林赶紧接过来:“前两日不是刚来过?怎的又往我这儿送东西!雨天路滑,你还挑这时候来了。”
外头霞光漫天,太阳都快落山了呢。
马三娘抖抖鞋上的泥,刚进屋来便是一声:“哟,好香的笋!”
锅里水烧得咕噜噜,竹笋的清香已飘了满屋。
岳芷林笑道:“雨后刚挖的,正焯水呢——可跟你这烧鸡比不了,香得我都咽口水了。”
马三娘又将话题拐了回去:“嗐,突然接到委任状,明儿要跟我家那个回灵州老家赴任,往后可不能经常来同你说话了。这不,抓紧时间来看看你。”
“顾大人升迁了?”岳芷林把东西放下,将笋都下了锅,又烧水泡茶。
竹椅“嘎吱”一响,马三娘坐下,喜上眉梢:“平调罢了——儿子一直养在老家,这下终于可以团聚了。”
岳芷林笑道:“那要向你夫妻道喜了!”
马三娘忽又黯然了眼神:“可我就是担心你啊……要不,你明儿跟我们一起去灵州,好歹有个照应。”
马三娘望着她,眼睛里的担忧真真儿的。
岳芷林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我在这里挺好的,照顾自己不成问题。”
马三娘是她的好友。说起来,还是因前夫宋豫川认识的。
宋豫川有个同窗,名顾守中,俩人志同道合。马三娘便是顾守中的妻子,与她一见如故。
自与宋豫川断绝姻缘,搬到这里住后,马三娘时不时就带着东西来看她。两人之间的情谊,倒未因婚变而淡去。
马三娘见说不动她,轻叹一声,接过她端来的热茶。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包雄黄。”
马三娘说道,“屋前屋后都撒一点,兴许能防住毒虫。”
岳芷林轻轻地“嗯”了声。人人都抢雄黄,她没买到,马三娘带来的这些定是花了好大工夫才弄到的。
最近总听说毒虫毒蛇伤人,也不知是何缘故。
马三娘说到这里,想起被毒蜂蛰了的菁菁,不免难过。
多可爱的小丫头啊,说没就没了,连她都好生难受,这当娘的心得多痛。
方才着实不该提儿子的事,徒惹阿月难过。
岳芷林黯然一笑:“对了,我给你装点笋带回去。就不留你了,一会儿天都黑了。”
说着就起了身,将焯好的笋片舀起来。
“对了,我还给你绣了方帕子,是你喜欢的丁香花。”
马三娘喜滋滋道:“真的啊,我们阿月的手最巧了!”
岳芷林装好了笋,又去柜子里取帕子。
人家对她好,她都记着呢,也没什么回报的,只能绣点东西相赠。
马三娘收下帕子和竹笋便赶着走了。
待她走出老远,岳芷林收拾茶碗,才摸到桌上放着个荷包。
里头装着碎银子,有三四两呢。
三娘心好,生怕她生活潦倒,总是各种照顾。如今要远走了,更是放心不下吧。
她确实穷困,米坛子都快见了底。可女儿留下的小银锁,她却从未有过当掉的念头。
每个独自躺在床上的夜晚,岳芷林总要捏着小银锁,翻来覆去,直到很晚才能睡着。
可今天,沾床没一会儿,她就入了眠。
还做起了梦。
梦境好生奇妙。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一片清澈如镜的湖。
抬头,彩云铺满天际,美得震撼人心。
低头,湖面倒映着绚丽的霞光,一望无垠。
而她,就站在湖水之上。
岳芷林吓了一激灵,猛然后退一步,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轻轻地往四周荡开。
可她却如立于平地,鞋袜竟也沾水不湿。
梦里,她的眼睛看得清楚,能将那一圈一圈飘荡向远方的涟漪捕捉入眼。
岳芷林稍稍平复心情,转过身,想把这个地方仔细看看。
身后一方小岛,便映入眼帘。
岛上有棵笔直的树,树叶青黄相交,树皮斑驳掉落,看起来半枯不枯。
树下站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银甲,负手而立,只是笔挺地站在那里,竟好似身后有千军万马。
好强的气势!
岳芷林心房一颤,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敬畏之意。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步子,渐渐看得清晰。
——那女子面相英气,飞扬的长眉下有一对晶亮的眼睛。
那眼睛正含笑盯着她。
岳芷林觉得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细一想,不由地额角一跳。
祭祀广场上的战神塑像?
她是战神?
作者有话要说:战神:不错,正是神威盖世本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