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儿,要赶不上了!”
晨光熹微,湿漉漉的青石板倒映着橘暖的光。
“啪嗒啪嗒”的脚步踩碎柔光,争相穿过小巷。
岳芷林靠边走在小巷里,猝不及防地被人撞了下肩膀,挎在臂弯的篮子险些被撞得脱了手。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却只匆忙道了声歉,便赶往前方。
她扶正竹篮,望向前方涌动的人群,微微地皱了皱眉。
今儿是四月初七。
昨夜下了场小雨。
巷子里冷风穿过,吹得人直打哆嗦,奔赴远去的人群却浑不在意。
今日,大家有很要紧的事做——
五百年前,十万恶鬼冲破冥界,在人界大肆屠戮生灵。后,战神至羽兵解不灭金身,才将万鬼悉数净化。
而她自己却自此陨落,永诀于世。
人间得几百年太平,故而百姓缅怀战神,年年都要为她祭祀敬香。
这日天才刚亮,城里已四处人声。
祭祀大广场。
战神塑像高立祭台之上,其通身银甲,手持黄金龙吞双月戟,两条长眉飞扬入鬓,乃神威盖世之貌。
然眼眸却向下低垂,又隐含一抹悲悯众生的味道。
祭台周围百花团簇,牛羊祭品正排着队陆续抬上去……
半城的百姓早早赶到广场,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的,只等吉时一到,炮响鼓乐,便要排队敬香。
清晨的薄薄凉意,便尽湮灭在了这份热忱之中。
“混账东西,祭品也敢偷吃!”
一声厉喝传来,静候多时的百姓纷纷循声望向祭台的方向。
但见司礼大人黑沉着脸,一手拽着个孩子,一手拿着个馒头,狠声这般骂着。
那孩子六七岁模样,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大约是个乞儿。被当场抓了包,他那两只瘦得老大的眼睛露出了深深的惧怕。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小孩儿奋力挣扎着,嘴里慌张求饶。
馒头上的五个黑指印,看得司礼额上冒青筋。他咬牙大声怒斥:“多好的白面馒头,就这么给你糟蹋了,还如何献给战神!”
等候祭拜的百姓无不虔诚,惊见竟有小贼作乱,便如一点星火丢进酒海,顿时怒烧起来。
“祭品都敢偷,怎可对神灵这般不敬!”
“没心肝的东西!”
“还不剁了他的手,以儆效尤!”
一时间,指责怒骂声不绝于耳。才六七岁的小乞儿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哇哇直哭。
那司礼使了个眼色,便有个壮小伙上来,将那孩子一把拎起。
小乞儿拽住司礼的大袖子,慌得语无伦次:“我不敢了!不要……求求……不要砍我的手!”
司礼用力一拉,扯回自己的袖子,瞅见袖子上竟也印上了黑指印,少不得更加恼怒:“年年祭祀,还从未出过偷祭品的。今次倒叫我遇上了,晦气,拖拖拖……拖下去!”
气得他舌头都打结了。
壮汉提着那乞儿,拎鸡崽子似的就要走。
“司礼大人,听我说两句可好?”一片骂声中,忽有一道女声穿插进来。
司礼回头,见人群中挤出一素衣女子。她轻移莲步,拦在了壮汉的去路前。
“战神怜爱苍生,又岂会计较一个馒头。”女子说话轻柔,如那春风拂过。
司礼稍敛怒火,将这女子上下打量了番,见她荆钗布衣,身量纤细,虽是好容貌,却是一脸菜色。
不仅气色欠缺,她臂弯中挂着个旧竹篮,上头盖的布也洗得褪了颜色。
看得出来,是个落魄人罢了。
分明只比这乞儿好上几分,可她不卑不亢,言行有礼,倒令人不便随意呵斥。
司礼清了清嗓,依旧板着脸色:“妇人见识!此事若不严惩,日后岂不都来学他!”
女子看了看那乞儿。那孩子吓得发抖,向她投来求救的目光。
她轻叹口气:“我帮他补上吧。”边说着,边从篮子里取出个馒头。
这还差不多。
可待瞧清楚她的馒头,司礼蓦地抽了下嘴角:“咱们祭祀用的是白面馒头,你这粗粮的……嘁,神灵只怕嫌弃啊。”
女子看了看篮子里唯剩下的一个馒头:“那补两个,可够?”
司礼眯眼一笑,颇没好气:“我把你这篮子抢了,还你俩破布篓子,你看行不行!”
这显然不行嘛。
女子垂下眼眸,摸了摸腰间,想是在找铜板。
正在这时,忽有一老婶子开了腔:“算了吧,岳娘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咱们心意到了就是,战神心怀苍生,还真未必计较这个。”
“是啊,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瞧给吓得都尿裤子了。”
岳娘子?她有什么身份不成,居然有人站出来帮腔。
司礼再次认真地看了看这女子——见她分明是个穷苦样,除了颇有几分气韵,还真没看出什么来。
吉时就要到了,可不能再耽搁。
“罢了罢了,补两个就补两个。”
司礼狠瞪那孩子一眼,“再敢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壮汉这才松了手。小乞儿软在地上,吓得人都傻了。
岳芷林要了脏馒头来,蹲下,送到孩子面前:“拿去吧,以后别再偷了。”
那孩子抱住馒头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道了句谢,便飞快溜不见了。
岳芷林望着那孩子跑开的方向,视线良久未有挪动。直到鞭炮声响,她眨眨微红的双眼,回神,挪到人群中去了。
爆竹噼里啪啦响了许久,惊得城外鸟群飞了满天。
灰烟飞扬上天,模糊了战神的塑像。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睛好似眨了一眨,又似乎……不过是飞烟营造的错觉。
吉时已到,祭祀开始,来上香的百姓排成长龙,耐心又虔诚地等着敬香。
等待中,大娘大婶们免不得聊上几句。
当中一人努努嘴,指了指前头:“那岳娘子是哪家的啊?”
“你忘了不成,宋夫子家的呀。”
“哟!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年节前被休了的那个,是吧?”
“是啊,怪可怜的。听说前阵子她女儿被毒蜂蛰了,没救回来。唉……我看她呀,怕是想孩子得紧,连带着可怜起这小叫花子。”
“嘶……说来也怪!最近咋总有毒虫伤人。我有个远房表弟,人好好在家里睡觉,愣被蛇钻进来咬了,七窍流血死得好惨。”
“可不!最近邪得很。今年祭拜大典办得热闹,你瞧这人山人海的,咱们老百姓可不就想求个平安。”
“话说回来,那岳娘子好个苦命人啊……听说学生衣裳破了,她还帮着补来着。她人是极好的,宋夫子为何休妻啊?”
“这哪知道。”
大娘大婶儿聊着聊着,惊见岳娘子打旁边过,赶紧闭了嘴。
岳芷林这头已上了香,一点点挪出人群,挎着篮子走远了。
近来雨多。
她住在郊外的旧木屋里,因旧伞破了便没带伞,可得谨防待会儿下雨。
回去的路,要经过东鱼巷。宋家就在那条巷子里,中间第三户。
岳芷林本不想再靠近那里,可她要去买绣线,便得打那儿过。
宋家的门紧闭着。
青苔爬上白墙,墙头探出几根绿枝,雨水滴答落下檐口,在青石板敲击出安静的乐音。
这条小巷她走过许多次了,大约再有三十步就能走出去。
岳芷林埋头快走,直到走过了老远,紧绷着的心才渐渐放下。刚松了半口气——
“哎哟!”
拐角处忽然进来一大娘,两个篮子碰到一起,撞落了一地菜叶子。
即将放稳的心又陡然提起。那一瞬间,天地寂静,清风顿止。
宋母?
岳芷林伸出去搀扶的手顿在半空,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不赶巧了,我的……”
“菜”字堵在了嘴里。宋母赫然见对面是她,脸上陡然一僵。
她猛吸了口气,凉凉剜了昔日儿媳一眼,便从她身边绕开了。
一句话也没说。
一地菜也没捡。
身后的脚步声急匆匆的,宋母很快推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了门。门上的铜环震得晃个不停,铛铛声回响在巷子里。
岳芷林呆立了片刻,渐渐的,猛跳的心平复下去,耳朵又听见了远处的礼乐声。
她垂下眸子。新鲜的菜叶躺在地上,沾满泥水。
她抿了抿唇,回头看了眼。
那宋家的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还在微微摆动着。
“啾啾……”清脆的雏鸟声从门里传出。
燕子春归,还于旧巢,已诞下了一窝雏鸟。
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有只雏鸟掉出了窝。她去抬了凳子来,宋豫川踩上去,宋母扶着凳子……一起把小家伙放回窝里。
菁菁仰着小脑袋,拍手直叫好。
那时的一家四口,多好。
去年笑声尤绕耳畔,今年她却站在了门外头,也再牵不到那只软软的小手。
物是人非。
岳芷林转回身,神色木然又平静。她迈出脚步,“咔嚓——”踩断掉落的菜叶,没有再回头。
这一耽搁,待她买到绣线出城去,还真就淋了雨。
岳芷林加快脚步越走越远,城里的礼乐声也越来越小。
她是腊八那日离开宋家的,那天的永州城也跟现在这般热闹。
她的菁菁还什么都不懂,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搓了一路小雪球。
那时,岳芷林坚定地认为,靠自己也能让菁菁过上富足日子。
她们娘俩在郊外的旧屋子里住下,一起贴春联,做年夜饭,放鞭炮,吃元宵……
又一起向星星许愿,盼新年一切顺遂。
菁菁很乖,虽想爹爹,可也没怎么哭闹。
年后,岳芷林在绣庄找到活干,挣了钱就给菁菁裁新衣,买饴糖,买纸笔,教菁菁认字。
她竭尽所能地爱护女儿,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可,小小的生命,却陡然消逝在草长莺飞的春日里。
岳芷林不止一次地想——若当日自己不执意带走菁菁,菁菁就不会被山上的野蜂蛰。
孩子跟着爹爹,住在城里,比跟着她强多了。
可……
也未必。女儿出事后,宋豫川一次都没露过面,又哪里像个好爹爹。
菁菁夭折,是因中了蜂毒。
最近几个月怪事频发,毒虫毒蛇出没,死伤了不少人。这人间大地,突然好似有邪物作祟,弄得人心惶惶。
岳芷林心里憋着口郁气,不知该往何处发泄。是以,今日天不亮便出门,冒雨来拜战神。
可拜完战神,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么。
御守天下的战神,似乎并不管个人的祸福。何况,这位战神早已陨落。
百姓争先上香,也不过是感恩缅怀,寻找一点慰藉罢了。
岳芷林自嘲一笑,加快了脚步。
在她身后,徐徐飘荡的风忽而好似有了形状,穿过稀疏树林,掠过潺潺小溪,追着她一起加快了速度……
作者有话要说:战神:慢一点,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