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曾经也是这样的雪夜,江停雪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他在旷古的原野上吹出了这样的曲调。只是那时候覆雪之下满是断体残躯,冰雪轻而易举地拂去了战火的残酷,如同文章粉饰太平。

那时候楚昭站在江停雪身边,冲着少年喊:“小陆。”

少年便从山石上跳下来,稚嫩的脸上悲伤尚未掩去,慌慌张张地跑到了身前叫了声“王爷”。

“皇上。”

往事和现实交织,江停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俯下身去的年轻人心情有些复杂,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伤势好了?”

“已经不碍事了。”陆循直起身来,他今夜或许也有所感,表情不似寻常冰冷。

江停雪看他脸上带着浅浅的伤痕,问:“你今日怎么在宫中?”

陆循抿着唇,半晌才说:“今日是定燕谷之战的日子。”

定燕谷之战,是本朝有史以来最惨烈的战役。

先帝用楚昭和他手下三千轻骑的性命换来了京城大胜,在那场战役中,只有本该作为弃子的楚昭和陆循活了下来。

江停雪记得那时候下了比现在还大的雪,天寒地冻,楚昭带着轻骑出征时对自己说只要这一战赢了,宁王就再也没有倚仗,攻下京城指日可待。但没想到先帝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把援军尽数投入到和京城的对峙中。楚昭孤立无援,在定燕谷硬拖了半个月,拖死了他的三千亲兵。

曾经的楚昭野心勃勃,但和现在有很大不同。

如果一定要说,定燕谷之战是个很关键的节点。陆循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点点地变得像一坨冰块儿。

所以今日是陆循和楚昭怀念战友的日子。他不能去找已经是皇上的楚昭倾诉,于是只能坐在这梅园之中,为故友送上一曲埙声。

江停雪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陶埙上:“你还留着它?”

那是定燕谷之战后江停雪送给他的。陆循说:“用习惯了。”

雪无声地下着,很快落了满肩。

江停雪闻到陆循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意,或许是受到了楚昭这具身体的情绪感染,江停雪问:“有酒吗?”

陆循愣了一下,旋即眼里浮现出一点光:“有!”

他带着楚昭往刚才坐着的山石边走去,江停雪这才发现他带了好几坛子的酒进来,有几坛已经空了。

江停雪开了一坛,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她瞥了一眼,此地显然并没有酒杯,干脆就着坛口喝了一杯。

这酒烈得很,入口辛辣刺鼻,江停雪不习惯地皱起眉头,强忍着没有呛咳出声。

陆循的话不多,如果江停雪不开口,他基本上是不会出声的。今天两人心里都藏了事,一坛子酒下肚,酒气烧得江停雪头有点晕,她靠在山石上问:“陆循,你说楚昭是个好皇上吗?”

“是。”

“是吗?”江停雪看着手里的酒坛发愣,又重复了一遍:“是吗?”

陆循说:“是的。”

虽然不算铿锵有力,但陆循的声音像是一根钉子,只要钉住了就在那里,轻易是挪动不得的。

江停雪笑了笑,放在一旁的琉璃宫灯上覆了雪,间隙中透出昏黄的暖光。陆循接着说:“皇上,你当初说你想要世间再没有我这样的孩子,我相信你,你会做到的。”

楚昭是个暴君。

江停雪是这么评价他的。

但她知道其实这样的评价有些偏颇。

楚昭的手段的确残忍,动辄便是连坐,牵连无辜,他手上的人命数也数不清,但他不算是暴君。

藩王之乱根深蒂固,前朝旧臣盘根错节,他若是不狠就坐不稳这皇位。

平心而论,他这皇帝当得还可以,他只是当不好江停雪的丈夫。

江停雪重新开了一坛酒,喝得有点上头:“那是朕哄你的,也就只有你信。”

“不是。”陆循打断她,犹豫了很久才问:“皇上,你和娘娘又吵架了吗?”

“你怎么这么问?”

陆循说不好,他只是直觉如此。

私下里的楚昭其实比做君臣时好相处很多,只是他身边已经没有可以这样说话的人了——陆循算一个,曾经的江停雪算一个,其余的都死在那年定燕谷的大雪里。

“在你眼里,朕待皇后如何?”

江停雪借机问,陆循却不知应该怎么说,想了好久才道:“会好的。”

会好……

那就是不怎么样。

陆循现在会和楚昭说这些话,可见他们原来也不是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江停雪突然有点失望,倒不是因为楚昭或者陆循,而是因为事到如今,她竟然还在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大概是真的醉了。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大雪,睡不着的又岂止这两个人。

江停雪的身体不好,禁不得风。

楚昭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炉子里炭火烧得旺盛,在楚昭脸上映出红润的血色。

手边摆着的果酒寡然无味,起不到什么浇愁的作用,但楚昭还是喝了许多,窗外飞雪簌簌,总叫人疑心是不是哪里发了天灾,以至于天公垂怜。

“娘娘,早些歇下吧,过几日家宴还有得操持呢。”

听见点秋的声音,楚昭也给她倒了杯酒:“你知道本宫为何叫江停雪吗?”

点秋不敢推辞这酒,忙谢恩接了过来,听见他的问题后摇了摇头。楚昭说:“本宫出生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从年底一直下到正月里,唯独本宫出生那日云开雪霁,所以本宫父亲便给我取名停雪,本宫兄长叫做天白。”

皇后和母家的关系是公开的撕破了脸,点秋不敢接这话,楚昭接着说:“后来本宫嫁到兖王府,那年冬天和王爷一起赏雪,王爷写‘人间琼芳冷,积素恍白头’,便叫本宫素素。你觉得这名字好吗?”

点秋勉强道:“皇上是想和娘娘白头偕老。”

“是啊,”楚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明明是已经烫过的酒,入喉时却冷的怕人:“可惜……”

可惜什么,楚昭没说。

或许是他意识到他和江停雪已经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也或许是他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江停雪,无论是什么,都只有楚昭自己知道。

“娘娘,皇上是一国之君,您……”点秋想劝劝他,但这段时间皇后时常出神,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楚昭并不需要她安慰,端着酒杯突然笑了一下,杏仁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不似少女灵动,反倒像藏着什么刀锋。

“也无需可惜。你先下去吧,让本宫自己呆一会儿。”

点秋无奈,只能退下了。

雪下得愈发大了,到天边泛起金光时才渐停,白雪吞没了夜里隐秘的心事,谁也不知道这一夜过去各人的心境有怎样的变化。

只是此后江停雪在看楚昭的时候,竟很难再掀起波澜了。

家宴上太后开始催促江停雪准备要个子嗣,她不想理会,含糊着推辞过去,几个妃子之间的唇枪舌战也全都没看见。只当个安静的瞎子,听着楚昭在这些不痛不痒却相当烦人的话语间纠缠。

好不容易等到家宴散了,楚昭又去看了眼平儿。他如今被江停雪安排得细致,虽然没有个主位娘娘照看,但有楚昭日日挂心,底下的宫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原本应该是团圆的日子,江停雪本想送平儿去兰家的,可这样冷的天,兰宣怕平儿受凉,又觉得家里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在宫里养着,便婉拒了江停雪的提议。

这样一想其实平儿只是没了母亲,被江停雪接进宫后反倒像是孤儿似的。

杜家倒是起过念头想接他回去过年,被江停雪被拒了,她实在是不喜欢杜简,总是替兰宜不值。

那夜和陆循夜谈过后江停雪总是思绪不宁,做了个没同旁人说的决定后反倒喜欢追忆起往事来。江停雪任平自己的思绪飘远,想着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就放纵些也无妨。

等她追思够了,离开此地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楚昭。

他毕竟不是女子,衣着打扮虽然都是皇后服侍,但却十分简陋,想来是不喜欢这样繁复的妆容的。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宫里四处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帝后仪仗声势浩大,此刻二人四目相对却静悄悄的,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江停雪多久。

江停雪已经有挺久没看见楚昭了,再加上刚刚从回忆中回神,这会儿看见他安静地立在风雪里,恍惚间以为看见了数年前的自己,一时静默无言。

“皇上,臣妾见您神情恍惚,有些担心,便擅自跟来了,皇上恕罪。”

江停雪回神,发现楚昭已经到了身前。她低下头——即便是过了小半年,俯视楚昭依旧会让江停雪感到陌生和慰藉——她低下头,在漫天风雪里看见楚昭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亮温柔,虽然没了上挑得仿佛能盛下一碗酒似的眼尾,但依旧醉人。和他对视的时候,江停雪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万物凋敝的冬日里白霜披满树,看着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开得温柔且盛大无声,其实不过是风雪点缀,疏离得近乎冷漠。

那才是楚昭的眼里的真相,被他多情的桃花眼一遮,叫人以为自己是那能融化冰雪的独一份,闷声扎进去便不回头。

他的眼神从未变过,冰冷冷地把江停雪拎回现实。

“皇后心细,朕怎会怪罪。”江停雪说: “只是外面风大,皇后别着了凉,快回去吧。”

楚昭笑起来,似乎十分高兴:“臣妾不冷,只想和皇上说说话。”

江停雪地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楚昭脸上划过,问:“说什么?”

“说说臣妾的掌宫心得。”

是了,楚昭口口声声说着想体验她的生活,老实了几个月,如今总要来讨个彩头,做一下总结陈词。

侍从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江停雪听着楚昭自我剖析,猜想他的语气应该是情真意切的。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江停雪根本没听见楚昭在说什么,她习惯性的出神,疲倦涌上来,想要快点结束这场灾难。

这半年来,除了江停雪对楚昭有所求的时候,他们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楚昭看着江停雪的脸色,心里得意,终于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素素,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叫你陷入此等境地。”

为了不让旁人听见,楚昭这句话声音压得低,再加上江停雪一直在出神,所以没听见,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见她的反应,楚昭大喜,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江停雪终于开了口:“夜深了,皇后回去吧。”

说罢便加快脚步,越过楚昭走了。

但楚昭得了江停雪的好脸色,此时并不觉得生气,心想也要等她再考虑考虑,便耐着性子没跟上去。

过了这年就除了国孝,今年的家宴比往日更隆重些。宫里已经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楚昭走在路上的时候偶尔都能听见各宫室中传来笑声,一时觉得温暖又熨帖。

他想他和江停雪也并非没有那样快乐的时光,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病症所在,定是能回去的。

回想着那样的场景,楚昭觉得胸腔中都燃起一团火苗,把四肢的血液都烘得很暖,让楚昭无法克制地想去见江停雪。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哪怕江停雪才刚刚离开,可他就是等不及了。

楚昭从重重宫禁中走向乾正殿,发现门口只守着两个眼生的小太监,原来是江停雪给身边的人都放回去过节,只留了两个伺候的。

想来江停雪应该是把楚昭身边除了那几个掌事的一时之间动不了,只能把低下的人先换了一批。他们不知道如今宫中关于帝后关系的流言,看见楚昭来了拦也不敢拦,楚昭倒觉得这样也好,便没叫人通报,自己向内殿去了。

乾正殿里灯火很亮,龙案上依旧堆着小山高的奏折。楚昭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感兴趣,往里走了走想寻找江停雪的身影。

但路过龙案的时候楚昭发现上面正摆着一封写好的诏书,一时忍俊不禁,没想到他的素素竟也如此勤勉,大过节地回来处理宫务。

鬼使神差地,楚昭走过去,看了眼诏书的内容,可也就是这一眼,叫楚昭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眼角眉梢的喜意还未来得及褪去,冰冷的杀意便蔓延上来,冻结了他的表情,以至于让他的五官停留在喜悦和愤怒之间,犹自对抗,不协调得近乎滑稽。

而楚昭完全顾不得这些,他觉得指尖有些麻木,怀疑自己不认识诏书上的字——废后。

作者有话要说:陆循:劝着劝着把老板劝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