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循是暗中回京的。
地方上的案子尚未完结，他全权交给了下属，自己只带着几个心腹快马加鞭赶回来。
何关山说他们在经过安寨时，发现有个老道士打着平息水患的幌子招摇撞骗，收敛钱财不说，还要挑选童男童女祭祀河伯。虽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正好撞在锦衣卫的枪口上就让抓了这本来没什么。
但就连何关山都不知道这老道究竟有什么特殊，值得陆循大喜，当即扔下事务连夜赶回。
他们多日奔波，精神难免不济，陆循的马在入京前受惊，发疯撞向了一棵大树。以陆循的身手原本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好巧不巧，他跳下来时踩中了猎人的陷阱，闪躲之下坠下山崖。
一连串的事情巧合得近乎荒诞，这才导致了陆循重伤。
江停雪原本以为是要出什么大乱子，听完这一番描述后脸都黑了。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毕竟陆循不可能毫无缘由地赶回来，她问：“那道士呢？”
“趁着乱子跑了。”
江停雪瞥了他一眼，就见何关山紧皱着眉头，显然也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办砸了。江停雪说：“等陆循好了，你自己请罪。”
“是。”
说话间二人就已经到了陆府，寂静的街上依稀闪烁着几豆灯火，陆家狭小的院子里坐着四五个锦衣卫，看见江停雪后纷纷起身行礼。
陆家院子不大，不像是当朝红人的锦衣卫指挥使，倒像是个寻常百姓家。穿过院子就是主人的房间。何关山领着江停雪进去，里面除了陆循就只有一个大夫在，安静得像是陆循已经死了。
江停雪脚步一顿，任由何关山先到了陆循床前，说：“大人，皇上来了。”
陆循挣扎了一下要起来，江停雪这才走过去，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不必起身。”
床上的陆循脸色苍白，身上已经处理过了，从肩膀到腰身都包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上面沁出些许血色，冰冷坚硬的脸上也有许多擦出的伤痕，样子是十分狼狈的。
他若不是重伤不能起身，想必也不会让江停雪来见他。
但陆循仍然用胳膊撑着半坐起来，第一句话就是让何关山和大夫出去。等屋子里只剩下江停雪和他两个人时，陆循眼底闪烁着激动的光，虽然极力克制，但却难掩兴奋：“皇上，我找到了！”
江停雪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不敢接话，只能冷眼看着。
陆循不觉有他，在床上摸索了一阵突然拿出一个荷包，但因为动作太快撕扯到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颤抖着把荷包递了过去。
这一刻江停雪甚至比看见陆循的惨状时还紧张——那个荷包平平无奇，无论是做工还是用料都毫无特殊之处。
江停雪把它接过来，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然后在陆循期待的眼神中从荷包里摸出了半张被烧毁的黄纸符。
陆循呼吸粗重，问：“是不是和当初那张一模一样？”
看陆循的表情，这张符纸是对楚昭十分重要的东西。但江停雪从未听说过他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为了不让陆循发现异常，江停雪佯装借光稍微侧过身子，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平静地问：“你在哪儿发现的？”
“安寨。”陆循喘了会儿气，说：“那个老道画的。可惜……”
“可惜他跑了。”江停雪接过话，心里松了一口气，语气却冷得可怕。
陆循眼里的光都黯淡下去，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江停雪把荷包还给他，说：“继续查。”
陆循低下头去：“是。”
见他并未起疑，江停雪想要赶紧离开，但陆循紧攥着那个荷包，突然说：“皇上，如果这个人真的和他有关系，那是不是……就有救了？”
或许是楚昭让陆循查的事情太过隐秘，以至于即便仅有二人相对时陆循也要讳莫如深。
江停雪心中不安，却还要硬着头皮演下去。
她没有回答陆循的问题，只是说：“你养好身体，才能更好办事。”
陆循显然并不在乎自己的伤，甚至就连抓到的人都已经跑了都无法影响他的心情。江停雪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脸上露出这种属于少年的神情了，她甚至无法比较如今的陆循和楚昭究竟是哪一个更陌生些。
“臣知道了。”陆循咧了咧嘴，盯着江停雪问：“皇上和娘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江停雪疑惑，上次陆循提起皇后还要在密函中遮遮掩掩，如今当着皇上的面，他却能如此直白地问起了。
这黄纸符到底是什么东西？和自己有关系吗？
但陆循既然敢问，看他的神情楚昭应该也不会因此生气。江停雪心中疑惑更甚，含糊地说：“能有什么不一样？”
陆循垂下眼睛，声音很低：“会好的。”
这样的对话超出了江停雪的意料，她再次叮嘱了一番陆循注意休养就离开了。
半轮明月高悬在夜空里，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江停雪乘着轿辇回宫，夜风比白天更凉爽些，吹散了江停雪背后渗出的冷汗，带来了些许冷意。
她本就心绪难平，经过陆循之事后就更睡不着了，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到了上朝的时辰。
朝臣听说了皇后跪在慈宁宫前的事情，纷纷上书不成体统。有弹劾皇后不孝的，也有弹劾太后奢靡的。两方人马吵闹不休，江停雪却只想起来自己昨天冲动之下说要用自己的私库填那五千多两银子的事，一时间心痛不已。
倒不是她小气，只是楚昭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穷。
各地进贡的好东西是不少，但银子那确实是没有。她一个当皇上的总不能把这些东西典当成现银，那可真是丢了大人。
眼看着皇上脸色不好，下方争论的声音稍微小了些。左右没什么别的事情，江停雪就让他们把意见都写成折子递上来，他得空了再看。
实际上看不看那就随江停雪自己了。
反正早朝就这么散了，江停雪没想到自己当了皇帝还得为银子发愁，想来想去这件事情还是得怪楚昭——如果当初他同意让林雅协理后宫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亏空来了。
正烦躁着，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江停雪瞄了一眼，把他叫了进来：“你今天怎么又没去国子监？”
楚霖双手背在身后，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还没到早课的时候，我、我有事要和皇兄说。”
江停雪倒是很少看见他这副样子，心情都好了些，板着脸说：“你又闯什么祸了？”
“我没有！”楚霖急得跺脚，转眼又低下脑袋，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来递给江停雪，小声说：“皇嫂让我把这个给你。”
江停雪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实打实的六千两银票，正好填补法事的亏空。
可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警觉：“这是哪儿来的？”
楚霖的眼睛都快黏在银票上了，听见江停雪的话以后半晌才说：“是我的。皇嫂说宫里没钱，我也是母后的孩子，要尽孝心，这银子要我出。”
江停雪险些要问出“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好悬才忍住了。
她这才想起来楚霖作为本朝最尊贵的魏王爷，封地肥沃食邑千户，还都是实封，只要不是荒年，光是税收就至少有一万两，是个实打实的有钱人。
眼看着楚霖都快哭了，也不知道楚昭用了什么法子才让他把银子给拿出来的。
但江停雪确实穷得很，面不改色地把银子收起来了。然后才假模假式地说：“瞧你那样儿，你住在宫里能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嫌丢人，好歹是个王爷。”
说着江停雪摸出一块帕子扔给他，楚霖脸色涨得通红，把眼泪给憋回去了，大声说：“我可没哭！”
“行，没哭，过来。”楚霖挪着步子靠过去，江停雪用力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说：“过几年你出宫立府了，让你皇嫂给你送一份大礼，把这银子给挣回来。”
楚霖红着眼睛摇头，不满地说：“皇兄你怎么跟皇嫂一样老掐我。我不要皇嫂还我。皇嫂说‘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又说‘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注】，我身为魏王，应该以身作则。为人子女不言父母之过，既然母后已经将法事做了，我就要尽力弥补，这个银子是我应该要出的。”
江停雪原本只想逗逗楚霖，听到这里却沉默下来。
楚昭为人不如其名，他本人和光明伟岸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他幼年生活在行宫之中，学识也远不如别人渊博。但回宫以后勤学不辍，争取把自己打扮成了扎在文人堆里也不会露怯的样子，虽不能出口成章，却也能旁征博引了。
他装得人模人样，自己当不成君子，却把楚霖教得很好。
江停雪摸了摸他的脑袋，楚霖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之类的话，但也乖乖站着没有躲。江停雪问：“你来这么早，用过早膳了吗？”
“没有，”楚霖瘪瘪嘴，向江停雪告状：“皇嫂一大早把我叫过去，连早饭都不留我吃一口。”
江停雪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说：“那就陪朕用一些些吧。”
楚霖喜出望外，满足地跟在了江停雪屁股后面，坐上卓以后立刻拍了一记马屁：“还是皇兄这里的饭好吃，都快赶上景仁宫的了。”
江停雪心想这小子舌头还挺灵，嘴上却只是说：“食不言寝不语。”
楚霖瘪嘴，小声说：“原来只有皇兄一个人管我，现在皇嫂也凶起来了，还以为皇兄会温柔一点呢。”
孩子的感觉有时候会比旁人更敏锐，江停雪心里咯噔一声，冷下脸来斥责道：“胡说些什么。”
楚霖立刻闭了嘴，乖乖地把早膳吃完了。
江停雪让小厨房给他备了几样糕点让他带上，这才把小财神给送走。
日子一天天地往前走，楚昭那日剖白过后整个人安分了不少，没给江停雪闹出过什么乱子。
或许是因为江停雪在楚昭面前屡屡失控，所以在楚昭不生事的时候，江停雪也懒得理会他。只有偶尔朝政上遇到了问题才会主动前往景仁宫，楚昭对此倒是没表示过什么不满。
他就像是自己说的那样，只是想体会一番江停雪的生活，即便是给将江停雪解答疑惑的时候也恪守诺言，绝不多说半句，没给她挖过坑。
这却让江停雪愈发警惕起来，几次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番那日楚昭所说的黄符，但楚昭装傻得厉害，她什么都没问出来。
好在陆循发布通缉令至今也没有那个老道的消息，这件事情出现得突兀，逝去得也悄无声息，好像那一晚的对话都是错觉。
转眼已经入了冬，江停雪需要楚昭的地方越来越少，回后宫的日子也掰着手指能数的过来，眼看着三年孝期将满，宫里的妃嫔心思都活跃起来，郑莺儿更是三头两头的就往乾德殿跑。
当上皇帝以后，郑莺儿也变得可爱起来。
她在楚昭面前娇俏活泼、张弛有度，即便是恃宠而骄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江停雪自问如果自己是楚昭，有这么个人日日在眼前晃悠也讨厌不起来，大约只有当皇后的时候才会觉得郑莺儿可恶。
只是不知道楚昭看着自己的爱妃日日对自己的皇后大献殷勤心里是什么滋味。
江停雪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又想起楚昭来。
马上就是小年，外面簌簌落了雪，江停雪躺在床上睡不着，干脆叫人来替自己更衣，打算出去走走。
单薄的月色铺在积雪的路面上，折射出盈盈冷光，把夜衬亮了许多。
江停雪没让人跟着，手上提了盏琉璃宫灯随意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片梅园。
淡淡的冷香扑鼻而来，闻着让人精神不少。江停雪随意折了一枝捏在手上，想着回去拿只青瓷瓶来插花也不错。许是时节正好，她又想起一些往事来，好巧不巧的，夜空下有道悠远空旷的埙声顺着梅香传来，把黑夜都拉长了许多。
江停雪顺着声音找过去，在山石上看见个熟悉的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注】
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孟子》
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