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停雪和楚昭成亲,薛映婉对他们向来是怀着敌意的。
说什么试探她是什么居心,其实根本就是江停雪在故意为难楚昭。
只是现在的楚昭显然是没有资格拒绝,他心里有再多怒气,也只能沉着脸答应,第二天就给薛家送去了信,邀薛映婉来凝辉宫一叙。
第二日下了些小雨,夏日的暑意却并没有冲去多少。
楚昭躺在美人榻上,双腿旧伤发作,骨缝间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看着替自己揉腿的绘春,问:“你说你是前不久才入宫,怎么会知道本宫有旧疾?”
楚昭以为是江停雪告诉她的,但绘春却说:“来之前刘公公嘱咐过了,说娘娘每逢雨雪天便会旧疾发作,严重时甚至走不得路,见奴婢懂些医术,便叮嘱奴婢为娘娘调理。”
刘仪原本是楚昭身边的秉笔太监,虽然有些口吃,但心思细腻,所以楚昭用得惯。
江停雪的旧伤太医说已经好了,楚昭一直以为她只有大寒时才会发作,却不知道只是这样些许的湿气就能如此难受——甚至就连刘仪都知道,却从未禀报过他。
和江停雪交换身体以后,有太多事情超出了楚昭的认知。
江停雪对权力的痴迷、对他莫名其妙的恨意、宫中上下对江停雪的态度……都让楚昭不解。
在他的印象里,如果父皇的哪个妃子能得到这样的宠爱,应该是所有人都要追着捧着的,怎么到了江停雪这里却不是这样?
楚昭有些走神,突然觉得膝盖上一热,他低头去看,却见绘春正在将一块布条敷在自己腿上。绘春说:“这是布条是奴婢提前浸过药的,用水汽蒸热了敷在关节处很是有效。如今天热,这样的热气熏着可能有些难受,请娘娘稍稍忍耐片刻。”
楚昭点了点头,没有怪罪。正巧这时候惜朝来报说薛映婉到了,楚昭没让绘春下去,只是说:“请她进来吧。”
薛映婉虽然已为人妇,但还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得了传话后很快就进来了,给楚昭行礼的时候都带着几分随意:“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楚昭半倚在踏上,从上往下打量了薛映婉一眼:“不必多礼,起来吧。”
“好久都没见过娘娘了,皇上说您病了不许人打扰,要不是因为这个臣妇早就来求见了。”薛映婉站起来,目光毫不遮掩地在屋内转了一圈,顿时皱起了眉头,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但想也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随着薛映婉坐下,惜朝及时奉上了茶水,楚昭说:“这天气闷热得很,少夫人喝口水润润。”
“多谢娘娘。”薛映婉的表情不太好看,这才看见楚昭身边还跪着个面生的小宫女在给她上药,而楚昭本人已经撩起了裙摆,宽松的裤脚挽到了膝盖以上,露出雪白的小腿来。
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别开眼睛,一脸的欲言又止。
楚昭说:“让你见笑了。只是本宫腿疾难忍,只能以此法稍微缓解一二,失态了。”
“娘娘这伤是当年……”薛映婉猛地住了口,惊讶道:“竟然至今都没有痊愈?”
“不过是雨雪天偶尔发作,不碍事。”薛映婉下意识地往外面看了一眼,楚昭笑着说:“这样闷热的雨天还要你过来,难为你了。”
薛映婉皱着眉头,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
她是薛莫其最小的孙女儿,平日里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楚昭见她这般模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场官司还得打好一会儿,江停雪可真会给她找麻烦。
“这段日子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连累你们担惊受怕,皇上和本宫都深感歉疚。尤其是薛老将军,一心为国,皇上却这几日心情不好有所慢待,少夫人回去后一定要替本宫和皇上转达歉意。”
“这是皇上让娘娘说的?”薛映婉问得直白,相当不给面子。楚昭也不意外,温和道:“本宫与皇上心意相通,自然是我和皇上共同的意思。”
此言一出,薛映婉的表情瞬间像是吃了苍蝇似的精彩。她几次张嘴,又几次把话给憋了回去。楚昭心中不悦,却不敢直言:毕竟他从前就觉得薛映婉刁蛮难缠应付不来,哪怕是现在也要顾忌着薛莫其的面子。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当真惹恼了她,江停雪会无比愿意让他亲自去赔罪的,到时候更有得受。
楚昭在心里叹气:“少夫人想说什么尽管直言。”
“臣妇想问皇后娘娘究竟得了什么病症,需要将这凝辉宫收拾得比脸都干净?这也是娘娘和皇上共同的意思?”
让薛映婉直言,她还真不客气。
听了她这满含着讥讽的话语,惜朝险些就要回怼了,但是被楚昭给压了回去。
他神色平静:“本宫前段日子遇刺,但凡见着尖锐之物便觉得害怕,这才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劳烦少夫人如此关心,本宫甚感欣慰。”
薛映婉当然不信,甚至没忍住嗤笑了一声:“娘娘到如今还想粉饰太平,果然是对皇上一片痴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楚昭觉得也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喝止薛映婉刚刚好。他的脸色沉下来:“少……”
“只可惜是由来负心人,头上无青天【注】。”
楚昭搭在软枕上的手无意识地掐住了手边软枕,就连语气都变得危险起来:“少夫人慎言。”
“我!”薛映婉想要起身,但终究还是有所顾忌,咬着牙又坐了回去:“我就这么说了,皇上也不能杀了我!”
至此,屋子里气氛紧绷,显然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薛映婉和楚昭谁都不退步,过了好一会儿,薛映婉才指着惜朝等人说:“你们都下去!”
这回惜朝终于忍不住了,说道:“奴婢虽然身份不及您,但也是娘娘宫中的奴才,不是谁都能……”
“惜朝。”楚昭打断了她,他已经平静下来,说:“你们先下去,绘春也是。”
“可是奴婢还要服侍娘娘用药呢。”绘春抬起头来,分毫不让,显然是江停雪的授意。
楚昭紧抿着嘴,说:“皇上让你来伺候本宫,是让你们当着朝中命妇的面羞辱本宫的?”
说这话的时候,楚昭看似盯着绘春,余光却一直在观察薛映婉的动态。果然在听见绘春是皇上的人时她的脸色更加难看,眼看着就要发火了。
绘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在薛映婉即将爆发前退下,但她刚一出门就离开了凝辉宫,去的是乾德殿方向。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楚昭说:“这样的话少夫人以后不要再说了,若是传了出去,对你和薛老将军,甚至是常将军都不利。”
“哼,我还以为他当了皇上会和先帝不同,结果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初我真是瞎了眼。”
楚昭:“……”
本来以为提醒了薛映婉以后她会有所收敛,结果她直接指着皇上的鼻子开骂了——骂的还是楚昭本人。
但楚昭向来能忍,否则刚才也不会见话机不对就让绘春下去了。
楚昭原本以为,薛映婉说那些话是在嘲讽皇后失了圣心,直到听见她说“负心人”三个字才隐约察觉到她嘲讽的是皇上,而且看她的意思,骂的还是自己,而不是现在的江停雪。
被骂“负心”,楚昭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但紧接着就立刻想到可以试探一下薛映婉的态度,如果她是站在皇后这边,江停雪这次可就是直接给楚昭送了一份大礼。
虽然并不理解薛映婉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厌恶,但楚昭立刻就摆出了江停雪此时应该有的态度,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想劝劝薛映婉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地样子欲言又止了一番。
薛映婉皱着眉头看向她,越想越气愤:“你当初为了他的江山从那么高的城墙上跳下来,连命都差点没了,他现在这么对你你还要替他遮掩,我真是替你不值!幸好当初爷爷没把我嫁给他,否则我肯定忍不到这时候。”
楚昭卖惨:“皇上待我其实很好……”
“好个屁!”薛映婉恨铁不成钢,连脏话都出来了:“他要是真对你好郑莺儿能这么嚣张?这些年来你尽心尽力,除了换来朝臣几句夸赞得到了什么?什么郑贵妃、太后哪一个是好惹的,你别骗我了。从你跳下城墙的时候我就真心佩服你,现在也是真心替你不值。你怎么就看不清呢?”
“……”
薛映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宫外都常听说你过得艰难,皇上表面上对你不错,不过是顾念着大义,实际上任你一个人在龙潭虎穴里挣。以前他还给你留了几分颜面,所以我一直没说,但是没想到他现在已经丝毫不遮掩了,我实在忍不住。我和你交情又不深,只能请兰宣打听一下,没想到你会主动见我。”
楚昭没想到此事的起因竟然会是这样,但听见薛映婉对自己的控诉时心里却十分不满。
他对江停雪有这么差?
楚昭觉得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怎么可能允许他的素素受辱?
不、定是他们换了身体以后江停雪处处针对自己才会让薛映婉产生这种错觉。从前的他待江停雪是很好的。
楚昭自我肯定,连原本的目的都没顾得上。
薛映婉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在伤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吐不快:“其实我早就能想到你们会有这么一天。”
“怎么可能!我对……”楚昭险些脱口而出,幸而及时咬住了话头。薛映婉却以为他还在自欺欺人,表情更纠结了,安慰道:“你虽然出身名门,但却没有自己的势力,皇上如果真心疼爱,怎么会任你如此孤立无援?可见他就是看中了你没有依靠好拿捏,可无根浮萍又怎能长久?他总有一天会厌弃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是这样……
楚昭心想,皇后是后宫之主,哪怕是太后也不必畏惧。他几乎日日都和江停雪在一起,可她从未向自己诉过苦,可见这不过是薛映婉的偏见。
“娘娘,我说这些不是想惹你伤心。只是想告诉你,你是皇后,只要一日不被废你就会永远尊贵,何必耽于情爱图惹伤心?早日看开些,便能和他相安无事,日子也能舒心些。”
楚昭危险地看向薛映婉:“你知道什么?竟敢如此信口雌黄?”
他双目微红,看上去已是气极了,如果是楚昭自己的身体,那双桃花眼里必定充斥着杀机,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胆寒。
但或许是江停雪的样貌太过柔和,即便是做出这样的表情也并不叫人觉得凶悍,只觉得他充斥着怒火的眼睛深处藏着什么一戳就破的隐秘,像是已经穷途末路的人,强撑着纸糊的颜面。
当然也可能他的确是在自欺欺人……
因此薛映婉并未因为楚昭的话生气,反而是更觉得心疼——她和江停雪的确相交不深,而且每次相遇都得想方设法地给她找点茬,但看见她落到现在这一步,薛映婉只觉得物伤其类。
她张张嘴,想要再劝劝。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推开,皇上带着刚才离开的小宫女走了进来,薛映婉顿时明白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告密的绘春。
江停雪不知道薛映婉的发言,但她知道薛映婉这个人没什么心计,无论她有多厌恶“江停雪”,一旦让她和楚昭单独相处,楚昭也能把她忽悠成自己人——她可不像是周婵,随便就能拿捏,真让楚昭给收买了,他说不定能再造一次反。
但刚一进来江停雪就看见楚昭发红的眼眶,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忘了,忍不住多看了薛映婉一眼——她还能把楚昭气成这样?
“见过皇上。”
薛映婉敷衍地行了礼,看向她的眼神是毫不遮掩的不屑——得知楚昭拒婚娶了江停雪的时候,薛映婉是对这两个人都不待见的,所以江停雪见她对自己露出这副表情也并未起疑心,笑道:“皇后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伤心起来?”
她走向楚昭,当着薛映婉的面抬起她的下巴为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这是一个很轻佻的动作,当着外人的面做起来无疑是在释放一种信号。就好像面前之人只是个还不错的宠物,虽然暂得圣心,但并不珍贵。
楚昭身在“皇后”之位,清晰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羞辱,他本应该感到愤怒,然后用平静地表情伪装过去。
但这时他只能想到如果是他,恐怕也会如此安慰哭泣的江停雪。
原来异地而处,体会竟如此天差地别。
楚昭深深地看向江停雪,眼中的情绪过于复杂,以至于江停雪都无法解读,忍不住又看了薛映婉一眼:这是怎么着才能刺激成这样?
她真是低估薛映婉了啊。
江停雪心里想着,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来早了,要不然把薛映婉再留一会儿?反正她一向胆子大,就算是在皇上面前也是该骂就骂的。
“少夫人也来了许久了,就先请回吧。”楚昭的开口打断了江停雪的如意算盘,他的目光半步不曾从江停雪身上离开,神情让江停雪很陌生:“本宫和皇上还有些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楚昭:胸口痒痒的,好像要长良心了
薛映婉:呸!渣男!
注:由来负心人,头上无青天——王醇《决绝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