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曾经告诉过江停雪一个道理:忧思而多虑,而后忧怖生。
三思而后行原本是一件好事,但对于本就心机深沉的人来说,过长的拉扯会无限放大他的顾虑,等那根弦崩到极限,再给一点点推力,就算是再周全的人也会露出马脚。
这其中的博弈看似粗浅实则相当凶险。
现在楚昭如同无根浮萍,而兰宣就是这个推力,想要他服软退步,江停雪要做的就是再抻一抻他的极限。
所以在接到凝辉宫中的消息时,江停雪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会,却日日让绘春细细回报凝辉宫的情形。
楚昭大概是察觉出了江停雪的心思,反而没有那日主动递话的焦躁了,一天比一天安静,就等着江停雪扛不住朝上的压力来向他求助。
两个人暗中较量,当然是江停雪更占上风。
她不着急,甚至有空去关心那天到底是谁撺掇着兰宣来乾德殿打听皇后的情况。要知道,如果那天坐在龙椅上的是楚昭的话,这会儿兰宣说不定已经查无此人了。
江停雪亲自交代的事情,付闻自然是不敢怠慢,没过多久就排查出了兰宣一段时间内的接触人员名单。江停雪拿过来一看,第一眼就发现了一个相当特殊的名字。
薛映婉——薛莫其的亲孙女儿,如今中军督事的儿媳妇,前不久因为和夫君吵架所以回了娘家,被薛莫其带着来了行宫散心,可见这小孙女儿在薛莫其心中的地位。
江停雪的拇指无意识地停在薛映婉的名字下方,说:“去凝辉宫。”
被剥夺一切和外界往来的途径对楚昭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容忍的事。因为无论事在多么危机的情况下,只要知道的消息够多,就总有办法应对。得益于楚昭的谆谆教诲,江停雪深谙此道,封锁了他所有的消息来源。
守卫凝辉宫的人嘴巴一个比一个严,但凡有人敢和凝辉宫的人多说一个字,立刻就是一顿鞭子,而且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行刑,半点都不含糊。
这么闹了几次,无论是守卫还是凝辉宫的宫人,两方都恨不得避着对方走,免得谁因此遭了无妄之灾。即便不是自己挨鞭子,也会因此得罪人。
楚昭上一次粗略了解朝局还是周婵觐见的时候,即便刚开始时还能猜测一二,可已经过了这么久,朝廷动向只会偏离既定猜测越来越远,楚昭不可能不急。
但是再急他也得忍着!
为了兰宣那小子他已经失了先机,绝不能再让江停雪察觉到任何异样。
楚昭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被江停雪逼到这种境地。不知道为什么,当楚昭想到哪个搅弄皇权的人是江停雪的时候,他会比任何境地都难以难受,但偶尔他又会有一种隐秘的快意。
或许是因为江停雪不能杀他,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对手是他亲自教出来的。
现在的楚昭就沉浸在这种快意里,所以在看到江停雪的时候,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掺了点打趣的笑意,像是猫抓老鼠时的戏弄,让江停雪本就不佳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们两相处时是绝不能有外人在场的,所以江停雪一进来宫人们就自觉离开了。楚昭挑了挑眉,看见江停雪的脸色后笑道:“什么事情值得皇后如此生气啊?”
江停雪说:“皇上别这么高兴,臣妾就舒心了。”
“那可不行,朕心情正好,看见皇后就更舒心了,一时做不来阴沉脸色,只能委屈委屈皇后了。”
楚昭还能有心情和江停雪斗嘴,看来确实心情不错。江停雪纳闷地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就这堪比冷宫的条件,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难不成还要刘仪吃拿卡要一部分,给他的生活再添点冰霜?
这个念头在江停雪脑海里只停留了一瞬就被放弃了。她现在没必要和楚昭计较,于是调整了一下心情在一旁坐了下来。
“年前的□□案你还有印象吗?”
“这算得上一件重案了,虽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影响十分恶劣。付闻当时只端了造币窝点,其中尚有疑点,但为了安抚民心,对外宣称已经结案。怎么,出事了?”
楚昭从金盏里拿出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说话间又剥好了一颗,一手撑在小几上一手递到江停雪嘴边。这和他上次试探江停雪时的喂食姿势不一样,完全是从前作为皇上时随手投喂的态度,甚至眉眼间的神色都和从前一样别无二致。
不知道怎么的,江停雪突然有点恶心,猛地拍掉了楚昭的手。晶莹的葡萄原本水色荡人,如今却落在地上滚了一圈细细的灰,摔出的汁水溅在地上,狼狈且反胃。
楚昭的神色瞬间冷下来,他看向江停雪,微微皱起的眉心昭示着主人的不满。江停雪脸色冰冷,开口道:“你我昏迷时有贼人作乱,有个神机营千户的副手同时牵涉两案,你有什么想法?神机营干净吗?”
楚昭没说话,依旧阴沉地盯着江停雪的眼睛。她毫不退缩地看回去,脸色很冷,但眼神却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还是楚昭率先服软,他别开视线,说:“神机营是护卫京城安危的屏障,我登基时死伤过半,大规模替换过一批。这几年我抽掉了里面所有关键处的旧人,值得信赖。”
那就是说只是其中的一两只蠹虫在生是非了。
江停雪心中盘算着,楚昭顺便将□□案的来龙去脉都给江停雪说了一遍,甚至贴心地介绍了神机营的各处将领安排,不急不徐,言简意赅。说到最后也按照他和江停雪的约定及时住口,既不问发生了什么,也不提供任何建议。
刚成亲时,江停雪和楚昭之间还不是帝后之间的那种相处模式。如果此刻二人不是伪装的平静,那这般情形应该是和那时候很相似的。
所以江停雪很习惯楚昭的这种说话方式,轻而易举地就能跟上他的思路。
楚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总在凝辉宫里出不去,吃食也天天都是老花样,给我换换口味吧。尤其是这葡萄,实在吃不下了,我要吃荔枝。”
政事压下了江停雪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她听见楚昭的话,有点不敢置信:“皇上怎么最近如此沉迷口腹之欲,倒不像你。”
楚昭的确有别的诉求,但他知道如今的江停雪不会答应,便也懒得开口,而是笑着说:“笼中鸟也是要换鸟食的,我可没教过你不给马儿吃草。”
“说的也对,”江停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今天皇上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如今要求回京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也有点顶不住了,希望皇上到时候也能如此通情达理。”
听说兰宣求见的时候,楚昭就多了一个希望回京的理由——回京后兰宣就不能频繁入宫了。但他知道回京是必然,无需自己开口,甚至如果在行宫逗留够久的话,他可以直接杀了兰宣,好教一教他的皇后什么叫做忠诚。
但如果站在江停雪的角度,她不想被楚昭拿捏,当然是不愿意回京的。
楚昭不明白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江停雪笑着,打量了楚昭好一会儿才说:“皇上,我一直都错了。其实你的心思很好猜,我以前战战兢兢不过是因为身处弱势,没有走错的余地罢了。原来有成本试错的时候,你也没那么难看透。”
楚昭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原本无害的脸变得阴沉而压抑,但却丝毫不具威慑力。
江停雪说:“宫墙能挡住的只有‘皇后’。”
热风从窗外吹进来,轻而易举地盖住了冰鉴带来的凉爽,不过瞬间就让人额间出了一层薄汗。
江停雪静静地欣赏着楚昭伪装出的平静寸寸龟裂,她甚至也剥了颗葡萄递给楚昭,也不再是从前屈服柔顺的姿态,带着和楚昭如出一辙的施舍威逼:“荔枝上火,皇上还是少用些为好。”
“你就这么想见兰宣?”
楚昭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江停雪勾起唇角笑,手上姿势不动,眼神冷极了:“皇上有没有想过,臣妾或许只是不想见你?”
盯着面前的手,强烈的屈辱和愤怒裹挟着楚昭的理智,让他有一种想要冲上去,用满嘴尖牙,一口一口咬碎对面的冲动。
这样的情绪太过熟悉,竟然条件反射般勾起了楚昭的理智。怒火越是沸腾,理智绷得越紧,如同挽弓射箭,拉扯得楚昭头疼欲裂。
多年的历练锻炼了楚昭强大的神经,他身体前倾,直接用嘴衔走了那颗代表着羞辱的葡萄。他看见江停雪嫌弃地擦了擦手,然后把手绢扔了。哪怕内里已经烧得赤红,面上竟然也能无动于衷。
“皇上还记得薛映婉吗?”
薛映婉和楚昭是老相识了。
当年楚昭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时,曾跟随薛莫其四处征战,因此和薛家来往频繁。薛莫其很是看好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辈,曾提出要将自己的小孙女儿嫁给他,但后来因为楚昭求娶江停雪而作罢——这个小孙女儿就是薛映婉。
江停雪戏弄够了,决定给楚昭来一记重击,笑着说:“她撺掇着兰宣来问‘皇后’近况,你猜她是想干什么?
“前段日子因为薛大人要求返京,态度强烈,我和他闹了些小不愉快。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皇上请她来凝辉宫小叙,一来替我向薛家赔礼道歉,二来也看看薛映婉到底是何居心。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楚昭:朕只是想吃点好的怎么了?!
江停雪:你最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