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一段插曲揭过之后,扶窈便将阙渡打发走了。
这件事牵扯众多,她需要一个人仔细思索一会儿,实在没空应付大魔头。若是留他在身边,还可能被他看出端倪。
从藏书阁走回厢房的一路上,白雾还在絮絮叨叨:“跑是没办法跑了,但你若能狸猫换太子……”
扶窈:“没有半分胜算。”
她那点雕虫小技,能在顾见尘面前蒙混过关?
君不见,大小姐乾坤袋里所有的灵器仙丹,全都是顾见尘给的,拿他的东西对付他,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顾见尘现在用这些锦衣玉食哄她捧她,留着她,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不想落人话病,并不是真怕她做些小手脚。
依照一宗之主的实力,真想要关押她到祭典时,也是轻而易举。
白雾嘘声:“那你到底想的什么办法……”
“便是修士,也未必能脱离凡心。”扶窈不答,反而慢悠悠地道,“他大张旗鼓地进京,总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一看凡尘风光吧。”
白雾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你的意思是……”
但扶窈没有再与它解释,而是突发奇想:“如果,我当时选择感化阙渡,现在这一关怎么过的?”
白雾:“你是打算改变计划的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算了,来不及了。”
就算它之前总是鼓动扶窈,去做大魔头那早死的、善良的、不求回报的白月光,也实在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违心地说出“现在给阙渡刷好感也来得及呢”这种话。
“反正,在你这种要死不死的时候,阙渡总是会有机缘的。他突破的动静太大,大家可能就没空管你了嘛。”
扶窈:“……”
她没听错吧?
甚至都没有阙渡来救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一环吗!?
看来,大魔头的心,果真跟他的血一样,从骨子里都是冷啊。
大小姐凉凉地道:“还不如期待一下我有机缘。”
就这样闲聊到庭院门前,推开,看清里面情景时——
扶窈脸上的笑意全然沉下。
几个面生的弟子们三五成群站在院落中,厢房大门敞开,甚至有人在进进出出。
而那群人簇拥的中央,正是林知絮。
扶窈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林知絮身边的人倒嚷嚷起来:
“容扶窈,大师姐在这,你都不来行礼了吗?”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扶窈冷冷瞥了那两个说话的弟子一眼,语调寒若冰霜。
容大小姐就算蛮横,也总是藏不住脾气的急性子。如今这从未料到的反应,反倒像是一下子震住了那两人。
一时间,原本进进出出的人停住脚步,面面相觑,院子里鸦雀无声。
林知絮并无不悦,转头,淡淡地道:“你这是作甚?”
扶窈扬起下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林知絮轻蹙了下眉,眼也没抬,缓缓叙述:“宗主当初给了你一片玉髓,是从他随身玉佩上切下。如今你们恩断义绝,理应将其交还。”
那片玉髓并无他用,最大的意义,就是容扶窈用来证明宗主对她的的宠爱。
如今收回去,便是明晃晃告诉其他人——
从今往后,她容扶窈就跟宗主再无瓜葛了。
这种落人面子的事情,还搞得如此兴师动众,很难说林知絮是无意的。
扶窈扫了一眼厢房里的装潢。
看来这群人虽然擅闯了进来,但也没有失心疯,尚且不敢随意乱动她的东西。
还没有到需要她正儿八经发火的程度。
于是,容大小姐相当干脆:“刚刚进我厢房的人道歉,我就给你。”
话音一落,便一语激起千层浪。
林知絮一抬手,那群人又安静了。
她平和地道:“就算断绝关系,你曾经也在宗主身边待过。若他知道养你这么大,你仍是这般行事,你猜宗主会不会失望?”
三言两语,便拿捏住了容扶窈心里的痛处。
但那跟现在的扶窈又有什么关系?
出乎林知絮意料的,扶窈并没有像从前一样,一听见别人拿出宗主的名谓,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就算再气,也不得不强装出大度的模样。
相反,大小姐坐在那院落里的太妃椅上,慢吞吞地道:“——那就滚吧。”
林知絮的小跟班气得险些口不择言:“容扶窈,这里都是你的同门,你别拿着那副在外边作威作福的嘴脸对着我们!”
扶窈甚至都懒得理这种人,双眸看向林知絮。
林知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瞥向身边人,低低斥责:“好了。”
那人又被扶窈无视,又被林知絮当众责怪,脸当即一阵紫一阵红。
但尊贵如林知絮,是不可能照顾哪个跟班的情绪,见状后,只是命令:“你们道歉。”
这话一出,便再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何况,虽然大师姐明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她被人当众落了面子,心情一定不会太好。这群人也不敢去触林知絮的霉头。
是以,全都乖乖地走到扶窈面前。
那几个修士不只是林知絮的跟班,更是宗门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在哪都是众星捧月的人,哪有对一个凡人低声下气的时候?
被逼着跟容扶窈这个废柴低头,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扶窈欣赏完这群天之骄子与天之骄女的装模作样,才道:“左手边第三棵树下面,挖吧。”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愣了。
就连林知絮也露出几分错愕。
这不摆明了是说,能让大师姐都亲自前来的,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玉髓——
对容扶窈来讲,根本不重要。
若是单说出来,还能当做大小姐色荏内厉,强撑着说的狠话。
但如今事实摆着,正正好好说明了,扶窈确实没有将那玉髓放在心上。
那可是宗主的随身之物啊!
如此行径,同羞辱宗主有何区别!?
一时间,扶窈仿佛惹了众怒,院落中人声鼎沸,皆是讨伐——
“容扶窈,昔日大师姐跟宗主不跟你计较,是看在情面上,你若如此作践这情分,别怪我们同门不客气!”
“师姐,无论她有多少气,都不能往宗主赠的东西上撒啊,这要是不处置,成何体统?”
“按照规矩,这等事,至少得罚跪三日……”
“够了。”
林知絮声音不大,但她一启唇,其余人全都自动嘘了声,半点不敢插嘴。
“同门间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今日之事,也是你们处理不妥在先,但——”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眸子却已经落在扶窈身上,几乎所有人都能听懂那未尽的话。
一瞬间,围着扶窈的那几人纷纷望向扶窈。
仿佛只需要再听见林知絮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即动手。
然而比林知絮的命令更先到的,是小师妹那雀跃的呼唤声——
“容容师姐,容容师姐,有你的请帖噢!”
紧接着,路云珠便向一阵风一样跑了进来。
她似乎压根没看到围着的人群,跑到扶窈身边,气喘吁吁地恶毒,还不忘双手奉上一张流金式样的请柬。
路云珠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足以让周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方才宗主大人派俞澄师兄快马加鞭,递给容容师姐的请帖——是要请师姐晚上去皇宫!”
宗主,给容扶窈的,请帖!?
听到这话,无论是谁,乃至于面容不惊的林知絮,和扶窈本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路云珠余光瞥了瞥那群眼神快要瞪死她的人,眼珠子一转,连忙将请柬往扶窈怀里推。
“容容师姐,这可是我跟俞澄师兄一刻不停给你拿过来的,你快收下吧。”
背对着其他人,她朝扶窈狡黠地眨眨眼。
显然,她在林知絮要派人对扶窈动私刑前出现,并不是个巧合。
小朋友的心思,和她那替她解围的善意,同样都藏不住。
扶窈心领神会,接过,又给路云珠倒了杯茶,让她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才打量起那张请柬。
这的确是写明了白纸黑字要给“容扶窈”的。
就算路云珠想帮她解围,也不能拿这事作假。
虽不知道这一通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毫无疑问,从路云珠拿出这张请柬开始,方才这群人争先恐后落井下石的模样,瞬间都成了笑话。
他们借着宗主的名义出头,宗主却反过来将人打了一巴掌,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了。
扶窈也懒得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奚落一顿。这群人这么狂,还不是受了林知絮默许。
她抬头,扬唇,朝着林知絮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
“真巧,既然如此,各位的提议也不必在这里说了,我去了宴上,都会一五一十地转告的。”
对上大师姐那张微冷的面庞,容大小姐笑意更浓,起身,拉着路云珠走进了厢房,啪的将门关上。
连个背影都不再留给林知絮一行人。
院落里,灵力流转,气氛微妙僵滞。
之前叫嚣得最大声的那人,磕磕巴巴开口,还试图给林知絮打抱不平:
“大、大师姐,你晚上都没去皇宫,难不成真要任容扶窈一个人丢人现眼到皇室里面去……”
“宗主大人所为,不容你我猜忌。”
林知絮深吸一口气,打断。
“况且,我此行,并非为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犬马。”
她虽这么说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回府时,站定在宅邸门口,身边的青年突然抬眸望向她身后某处,有一瞬间出了神。
“三皇子殿下这是——”
三皇子收回视线,笑容浅淡:“宅邸里有如此高楼,远观却毫不可见,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他说着开眼,语气却平稳得很,不似那些一见到修士便惊得怕得要匍匐再低的凡人。
皇室嫡系,也确实不用在修士面前卑躬屈膝。
哪怕这修士,是远近周知可能会问鼎的林知絮。
当时,林知絮一听这客套话,也知他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谢殿下相送。”
“以后还要跟林修士再多见面,无需客气。”
三皇子也颔了下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周围那些修士。
“倒是贵宗待我的礼仪着实隆重。看来,进京的修士们,现在全部都在这儿送我了。”
林知絮闻言,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后,才接话道:“确实是全都来了,但倒算不上隆重,只是同门们都久闻三皇子大名。”
三皇子不再接话。
那个小插曲,当时林知絮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却似乎另有深意。
难不成,当时,三皇子是想要旁敲侧击出容扶窈相关的事情?
那张请柬,又会不会……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又被压下。
林知絮想,绝无这个可能。
作为凡尘间九五之尊的居所,这万顷皇宫的气派,不亚于云上宗的三峰五岳。
不同的是,修士媲好天地风光,讲求空谷梵静,仙山渺茫,如世外仙境。
而这座盘踞于京城中央的皇廷,紫柱金梁,龙楼凤阙,处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置身其中,就算是那些见惯了世面的修士们,都不由得面露惊叹,着实开了眼。
大宴设在太极殿。宗主的位置在帝王侧,虽略低一些,却在右边尊位,几乎称得上平起平坐。
开宴前,这两个位置都空空荡荡。
扶窈同另外两个生面庞的修士坐在下侧。从这两人的装束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宗里有头有脸的新秀。
除此之外,全都是些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这边是女眷,那边都是男人,看着约莫是大臣跟权贵。
扶窈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四周,而四周那些人,也同样在看她。
不断有惊艳探究的目光投来,接着便是连绵的窃窃私语声。
她明明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可只消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仍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京城千金偏爱满头钗饰,常年待在宗门里的女修,多多少少要素净一些,就连扶窈也不例外。
她简单梳髻,只着一根红玉步摇。除此之外,乌发,红唇,雪肤,再配上一袭无多少细致工艺的红衣,简单得要命。
然而灯烛辉煌,满堂金玉映下,都在这一刻成了少女的簪饰、项链,与披帛。
似乎再华贵磅礴的宫殿,都只能沦落为扶窈的陪衬。
扶窈察觉到了那些眼神,但她顶着云上宗的名头天天在凡间招摇撞骗,被人这样盯着看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并没有觉得很奇怪。
只是有些不自然,因为某些眼神……似乎过于火热了。
比如说,那正坐在她对面的青年。
扶窈回望他,眨眨眼。
这是很言简意赅的警告。官场上沉浮的人,不可能不懂大小姐眼神里淡淡的不悦。
然而,不知为何,被她这般警告后,青年不但没有移开眼神,仍盯着她看,脸还一寸一寸涨红了。
紧接着……竟然流下了一点鼻血。
被身边同僚一提醒,青年才赶紧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掉。
这一番动静,惹来周围一阵低低的挪揄哄笑。
一阵欢声笑语里,唯有坐在青年后面的那个冷面男人脸色更差了几分。
他着了一身浓靛色官袍,看位次,品阶不算低。
可能是因为他周身气息太过骇人,周围人彼此攀谈着,却并不与他交流,唯独有个看上去瑟瑟缩缩的中年男人,正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往那高位上看去。
扶窈越过那有些滑稽的青年,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
白雾一惊:“我真的没看错吗?”
“我还想问你呢。”容大小姐的笑容敛起,“阙渡怎么混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