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空中便洒下雨珠。
门外两个小丫鬟的议论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不是说这月十五日是大吉日吗?听说宗主都要在十五日进京的,怎么又下雨了?看样子不吉啊。”
“你就不懂了吧,大吉日之前便是大凶,所以这两日都有雨呢。等到十五月圆时,便是草长莺飞,万里无云,说不定还会天生异象。”
“那我们跟着大小姐,岂不是还有机会瞧见宗主大人的仙风道骨……”
被这一提醒,白雾也忍不住数起日子,不免有些哀愁。
“今日过了,还有明日,明日一过,后日凌晨子时便是月圆之夜。满打满算,还有十几个时辰。”
怎么之前没觉得,这日子过得这么慢啊!
真不知道取心头血前还要出多少幺蛾子。
扶窈啧声:“再急还不是得等。”
没办法,谁让护城河底下的妖魔,只有在月圆之夜子时的时候最强大呢?
到时候,护城河方圆十里都会形成结界,修士进入其中后,能动用的灵力会被压到最低。
原剧情中,阙渡虽然在月圆前就被卷进了妖魔的阵法中,但一直与其缠斗得有来有回。直到月圆之夜,极阴之刻,对手实力暴涨,他才彻底落了下乘。
扶窈等的,就是那一刻。
她有且只有一次机会。
白雾越想越愁,容大小姐作为当事人,却显得格外镇定自若:“正好拿这十几个时辰看一看,我的病又会如何。”
——如果阙渡选择对她动手,不到一日,应该就能看出端倪来了。
扶窈倒要看看,大魔头是要赌一把那眼珠子能让自己恢复多少,还是稳妥为上,给她下毒。
厢房里并没有清静多久,院子外又来了人。
叩门声两长一短,一共三次,一听就是云上宗的弟子。这是他们自幼学的礼节。
只不过,扶窈作为宗内唯一一个废柴,还是第一次享受此等的“礼遇”。
“……大小姐,是、是谢修士求见。”小丫鬟战战兢兢带了话。
这早在预料之中,她并不理会,又将手里的话本翻了一页。
等了片刻,院子外的谢霜袭按捺不住了,直接传音进来——
“容师妹,我这一回来,是为了昨日牵扯到你的争端赔礼道歉。”
扶窈一哂,让丫鬟传话:“不是‘求见’吗,怎么没看到师姐有求人的态度。”
门外很快便爆发出一阵闹声,虽然转瞬就止住,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谢霜袭被她气得发麻。
登门道歉对谢霜袭来讲,已经是足以钉上耻辱柱的事情了,哪知道扶窈还要蹬鼻子上脸?
然而当下,她还不得不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来。
“师妹,我血契的灵兽死了,我现在自然也不好过,马上要回宗里疗伤。走之前最后见你一面,是求你原谅我昨日的……过错。”
谢霜袭的声音,几乎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虽然唤天隼被阙渡杀了,但这件事说到底,是她挑起、闹大,最后变成一堆烂摊子。
若是传出去,遭殃的肯定还是她。
昨日之事后,这群修士都不想、乃至不敢得罪扶窈。
若是谁想给扶窈卖个好,把这件事捅到宗主那里去,她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谢霜袭之前就想过这些利害,但往前的任何一回,容扶窈都被她戏耍得团团转,从来没出过茬子。
谁知道昨日就栽了,栽得彻彻底底。
扶窈慢悠悠推开大门,见谢霜袭带着俞澄等人矗在那,一笑:“哎呀,明明是师姐失去了灵兽,又失去了面子比较惨一些,怎么还要你来给我这个罪魁祸首道歉?”
语气温柔,却字字珠玑。
像刀一般横插进谢霜袭心里。
谢霜袭抿起的嘴角抽了几下,差一点又失态了,好在很快便强行压住,勉强扯开极度难看的假笑。
“昨日是我草率,当着那么多人的门面冤枉了师妹。……宗门规矩,过错者,要奉罪己书一份。”
她双手捧着那折好的信笺,鞠躬,手高过脑袋,将信笺放在扶窈面前。
一炷香过去了,扶窈没接。
两炷香。
三……
“容扶窈!”俞澄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宗主马上就要进京,要是你还不知道收敛脾气——”
扶窈掀眸,杏眼淡淡地看着他。
只一眼,俞澄便想起昨日那个跟在她身后,足迹同血迹混在一起的疯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竟然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跟前几日那个敢出剑拦扶窈的,完全判若两人。
扶窈垂眸,伸手,接过那没有写任何一句真心话的罪己书,甚至没有拆看,就随意扔在地上。
谢霜袭抬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你——”
大小姐对上她那双忿然的眼睛,轻声细语:
“师姐之前让我在府邸外等半个时辰,我本来还想礼尚往来,让师姐也养养耐心。不过看在你跟班说了句有用的话的份上,就先算了。”
“本来我还在愁着如何弄到一个东西,还是他提醒我,我还可以去求一求背后那个靠山。”
……
次日酉时,日薄西山,扶窈终于等来了那位一直活在众人口中的云上宗宗主的回信。
她将信笺丢在一旁,只拿过了与之附着的丹药与符纸。
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白雾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你真的不看看吗,他可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角色……”
扶窈丝毫没犹豫:“不看。”
原剧情中,她跟宗主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此次主动写信,要求拿到手里这两个玩意,条件就是她自愿断绝了义父女关系,归还了宗主曾经给她的信物。
原身之前一直拖着,百般耍赖就是不肯给。如今态度大变,突然如此爽快,宗主肯定乐于用这点蝇头小利甩掉她这个包袱。
所以,那信里还能写什么呢?都彻底断绝关系,撕破了脸,总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懒得看,影响心情。
横竖都是些无关她渡劫的炮灰角色。
扶窈瞥向那团笼罩在信笺上的白雾:“你要是很闲,不如去找一下唤天隼的眼珠到底能炼成什么蛊。”
是的,经过这一日的等待,扶窈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
事关重要,大魔头果然还是求稳,选择了给她下毒。
烧退之后,她丹田里多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玩意。
排除其余可能后,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子蛊寄生的标志。
虽然这蛊暂时没发作,但相信它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最重要的是,白雾替她搜寻了那么多古籍,硬是没找出这蛊到底是什么。
……实在蹊跷得很。
白雾声音一下子就弱了:“别生气,我再找找。”
“我没生气,”扶窈摩挲着手里的东西,“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子时,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她最初的预料。
随时都有可能生变。
容大小姐已经不想追究,这蛊到底是哪一个瞬间种下的。
她只想知道,阙渡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大魔头的心思着实不好猜。
但猜不透也无所谓,反正从始至终,她都只有一个目的——
确保极阴之刻,护城河边,阙渡会出现在她想让他出现的地方,做她想让他做的事。
无论是拿阙渡失的忆做钩子,哄骗他做下约定,让他主动听话。
还是……简单粗暴一些,直接把人押到目的地。
大不了多费点精力。
扶窈抬起眸子,望向那门口的半边衣袂。
她可不记得自己让阙渡在门口守着。
……看样子,迫不及待的,可不只是她一个。
少女似是一点都没有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握紧手里的东西,坐回榻上,懒洋洋地倚着,仍跟往常一样随意地命令他:“过来。”
阙渡站定不动,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的全貌。
“我们好像还没有彻底撕毁约定吧?”大小姐挑起秀眉,“我让你过来,然后伸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少年的视线仔细扫过四周,最终重新落在她那殊绝的容貌上。抿唇,敛住那一丁点的情绪,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
除了不再听大小姐那趾高气昂的指使以外,阙渡仍是之前那副模样。
不见血时,便疏离冷淡至极,总是没什么表情。
——直到看见她放在他手里的那小小一颗褐色丹药。
阙渡神色一变,微垂的眸子直直剜向她。
“看你这么没耐心,正巧我也没有了,那我们就提前一点来交易。”
容大小姐撑起脸,微扬起尖巧的下巴。
“你吃了它,然后,我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你,如何?”
阙渡扯开唇角,语调冷寒:“看起来,这笔交易并不划算。”
语毕,便不加犹豫地将药丸捏碎,又曲起手指,运转起灵力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召出剑,长链忽地显形,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拉到扶窈面前。
借着那一瞬贴近时的惯性,扶窈已将符纸严丝合缝地摁在了少年心口处。
啪。
一击就中。
与此同时,颈间项圈也由无形透明变回实体,一寸寸收紧。阙渡的呼吸声愈发急促粗重,脖颈青筋一根根暴起,看着怖人至极。
一切都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而已。
扶窈紧紧攥住链子,因为太过用力,掌心几乎要被磨破。她的手止不住发抖,语气听上去却极平稳镇定:
“料到你不会吃,没关系,这张符也是一样的作用——”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解药,你时时刻刻都会剧痛不止,一运转灵力便会加倍。”
阙渡本就没恢复好,打败唤天隼后更是不知为何元气大伤。
既然他没有选择温养调理静脉,那这张符对付现在的他,绰绰有余。
所以她选择先下手为强,阻止了阙渡动用灵力,让他彻底失去占据上风的可能。
少年颈子被缠住,双手都被长链锁得严严实实,牢牢扣在身后。
霎时袭来的的剧烈的疼痛与近似扭曲的桎梏逼得他难以动弹,只有布满血丝的瞳孔勉强下移,牢牢看向扶窈的小腹。
如同一条濒死时仍不忘撕咬猎物血肉的蛇。
下一刻,扶窈就感觉到腹部一阵阵的绞痛。
她两眼一黑,噗的吐出一口血,全洒在阙渡身上。
丹田沉寂的子蛊,似乎得到了母蛊主人的召唤,缓缓复苏。
“很遗憾,”扶窈咽下喉间腥甜,艰难地吐字,“……你还是慢了一步。”
她已经提前用过丹药,两个时辰后加倍反噬这股剧痛跟毒性。但两个时辰内,只会感受到百分之一。
蛊是阙渡先下的。
但毫无疑问,现在,是她领先了。
——至少暂时是这样。
就算她现在是不好过,但阙渡的状况可更是差得远了。
脸上那几道被唤天隼抓出来的伤痕重新渗出血来,不断往下流。
脖颈经络已经乌得发黑,顺着蔓延至全身。手腕处已经隐约可见那道紫色长蛇般的痕迹。
耳边只能听见沙哑破碎的嘶声,断断续续,甚至组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
如同困兽最后的哀鸣。
扶窈没有看他,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眼睛,只紧紧盯着那张符箓。
符纸不断燃烧成灰烬,很快便只剩半张。
全部用尽后,想也不用想,阙渡肯定会直接晕过去。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
他很有可能在子时之前醒过来。
扶窈要万无一失,就不能赌这个可能性。
好在她准备的,也不只是这一个筹码。
少女深呼吸着,语调仍然有些发颤:“——阙渡,你不会忘了,自己当过十几年的马奴吧?”
事实上,阙渡还没有告诉他,他叫这个名字。
当听到时,少年充血失焦的暗红瞳孔一震,明显有丝愕然。
周身紧绷的气息都为之一松,抵抗减半后,符箓的作用更是明显。不过一眨眼,他颈间的纹路已经狰狞得似乎要裂开,乌色几乎蔓延了那一片皮肤,仿佛一张酝酿着随时准备张开的血盆大口。
扶窈咬牙:“……你乖乖听话,本小姐心情好,就大发慈悲……咳咳,施舍你一回,把你那些比现在还糟糕的事情,咳,告诉你……”
扶窈就是要借此告诉阙渡,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过去,她都知道。
这样子,等阙渡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最先想的就不会是逃跑或者动手了。
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从而引诱着他主动走进圈套里。
这一招,她已经用过不止一次,足够熟练。
哪怕被子蛊搅得神智快要不清醒,也能下意识地编出这一通好听的谎话。
然而腹部的痛意实在是太过强烈,那子蛊不停地嗡动着,连着她的小腹也感受到一阵接一阵下坠,扶窈难以控制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这一回,尽数吐在阙渡的脸上。
鬓边、眉眼、鼻骨。
有些顺着往下滴,落在少年抿得接近脱力的唇上。
扶窈意识回笼时,便亲眼看着——
他抿住那滴下来的血珠。
然后,舔了舔。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只惨死在大魔头手底下的唤天隼。
扶窈头皮发麻,下意识加重那摁住符箓的力道。
手腕却突然被死死握住,难以移动一寸。
她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脑子陷入短暂的空白,错愕地睁大眼。
也是这同一时刻,局面彻底逆转。
链子从脱力的手里滑落,啪嗒掉在一旁,符箓灰飞烟灭,少年失去了桎梏,蓦地垂下脑袋,顺势埋在她颈间粗喘着。
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半点距离,全然贴在一起,或者说,他牢牢地压住了扶窈。
呼吸尽数喷洒,模样亲昵如情人。
另一只手,却已经从后面掐住了大小姐纤细得仿佛随时可以扼断的颈子。
他手上力道一重,便轮到扶窈体验那濒死的窒息了。
扶窈甚至来不及再过多的愕然,因为她很快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气,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倏忽被逼到死亡边缘。
大小姐毫不怀疑,阙渡下一刻就会掐死她。
但他只让她保持最后一丁点清醒,体会着这种近乎折磨的感受。
扶窈的五感都几乎被痛意覆盖,整个人都陷入混沌之中,只能隐约感觉到少年的面庞突然凑近。
他的唇一下子贴得很近,似乎是吻上来。然而少年停顿了一下,却不知道在想什么,骤地拉远了距离。
取而代之的,是伸出手指,一点点抹走了她唇边溢出的血。
像一条狗一样,都舔了干净。
他的呼吸似乎仍旧带着痛意,声线也几乎嘶哑非人,猛烈咳嗽之后,他一字一顿,费力地道:
“……大小姐,谢谢你的血,和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