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这样!”
路云珠恍然大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扶窈莞尔,仿佛自己刚刚只是随口一说,又同路云珠闲聊起来:“你手上的茧,练剑练出来的吗?”
路云珠点点脑袋。
云上宗里包罗万象,但是以剑修为主。
剑修等灵力到了一定水平,便会挑选与自己契合的剑,将其收入元神,伴随一生,此后便要不断练习,只求人剑合一。
“但是,也有人不会选择已经铸好的剑,而是会以自己灵力化形,这种虽然也使剑,却不能叫剑修了。”
路云珠脸上露出艳羡之色:“父亲说,这种人只用修行,不用练习,修到后面,便不需要武器了,所以是百年不遇、千年难得的奇才。比如大师姐,大家都说,依照她的天赋,差一些能进化神期,好一些就能入祀神宫了,那可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再比如说,阙渡。
容大小姐瞥向毫不作声的少年。
阙渡至始至终都垂着眼睛,似乎在听跟自己无关的事,看不出任何波澜。
同样的年纪,同样万里挑一的天赋,有人被第一宗门以全宗之力培养,有人却飘零失陷无所归。
所以大魔头后面变得心理扭曲,明明是修士,却不醉心修炼,也完全不同各大宗门交好,甚至结下血仇,实在是事出有因。
扶窈顺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似水:“那你们日复一日练一样的东西,一定很辛苦吧。”
路云珠一愣,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小声道:“还好,就是有时候很难。”
眼睛水汪汪的,看那个感动的表情,若是她们俩之间没有横了一只狐狸和一截阙渡的手臂,路云珠恐怕下一瞬就要扑上来了。
扶窈自然不会主动抱她,又摸了两把毛团子似的狐狸,便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示意阙渡将灵兽归还原主。
被她抱久了,狐狸的皮毛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味,不浓烈,却格外好闻。
路云珠一凑近闻到那个味道,脑子都有点晕乎乎的,脱口而出:“师姐,你人真好,是我在宗里见过最温柔的姐姐,根本就不是外边说的那样!”
扶窈:“……”
阙渡:“……”
俞澄:“……”
路云珠偏过头,本想找一同来的俞澄帮腔,却看见俞澄也一副哽住的表情,气得拉了拉他的衣袖。
俞澄这才反应过来,收敛表情,哼了声,语气同昨日那般阴阳怪气:
“那是因为她运气好,碰到的是这只狐狸,不是二师姐的唤天隼,否则现在怕是有气进没气出。”
少女佯装一脸懵懂道:“是吗,那怎么昨日只见到你,没见到那只灵兽?”
“…………”
又是被提醒昨日窘态,又是被嘲讽是谢霜袭的走狗,俞澄立即不说话了。
路云珠却没反应过来,还连忙抢答:“霜袭师姐的唤天隼最近翎羽掉得厉害,脾气也愈发暴躁,我都一月有余没有见过它了。”
扶窈对灵兽自然是一窍不通,余光习惯性看过去,却捕捉到阙渡瞳孔紧缩。
虽然只下一瞬就恢复正常,但已经足够令扶窈敲起警钟。
他鲜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动作。
仿佛一只饥肠辘辘的恶兽,骤然发现唾手可得的猎物,只是困于外物,不得不暂时隐忍下来。
——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扶窈心底没由来地咯噔一下,神情不变,当即切开了话题。
送走路云珠跟俞澄时,小朋友抱着狐狸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道:“师姐,我以后还可以带团团来找你吗?”
俞澄不说话,却也跟着路云珠看向她。只不过,他的视线全然被扶窈无视了。
扶窈笑:“可以呀。”
得了扶窈的承诺,路云珠的步子都轻快多了。
走远了,她忍不住喃喃:“那些编排师姐的,要是真的跟师姐待半个时辰,一定就不会那么说了!以后若再听见他们造谣,我一定帮师姐说话……喂,师兄,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而另一边。
扶窈笑眯眯地送走这两人一狐,转头看向阙渡时,嗓音已然冷淡下来:“那只狐狸自己跑进来的?”
真可谓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阙渡颔首。
兽性本灵,何况那狐狸又是灵兽,一下子嗅出了阙渡的不凡根骨,试图接近也是应当之事。
她原本还想细细打探唤天隼的事,然而这念头刚起,就被阙渡这惜字如金的态度压了下去。
于是扶窈便不再问,抬手招来丫鬟:“我打算亲自去挑个新屏风,你们准备下。”
大小姐似是没看见身边少年轻微收缩的瞳仁,又看向天色,乌云已经聚了许久,要下雨了。
她转身走进房室,完全将阙渡视作无物。
——少年仍站在原地。
仲夏的天总是骤变,方才还是一团团乌云,转眼便成了一串串雨珠。砸在房檐上、石砖上,和阙渡的身上。
很快便将他淋得浑身湿漉,仿佛刚被人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样子。
扶窈还在等。
刚刚才警告过他,转眼又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阙渡只要稍微长点脑子,就知道有诈。
所以嘛,曲折一点得来的施舍,才更珍贵,也更真实。
等到丫鬟置办好一切,进来请扶窈动身时,忍不住多嘴道:“大小姐,您从外边带回来那个奴隶……好像是吐血了。”
正中下怀。
扶窈懒得去想到底是故意以此示弱,还是旧伤未愈又复发了。
纤手推开门,她同阙渡对视,自然也看见了阙渡唇边未擦干的淡淡血痕。
印在他苍白的唇上,反而像涂了点胭脂,增添几分带着血腥味的妖冶。
容大小姐似乎很满意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你进来换身衣裳,就同我一起去盛乐里西街吧。”
阙渡抿唇,也并未立即动作,仿佛在确认她话里真假。
扶窈挑起眉,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不想去算了。”
少年低头,声音略带沙哑:“——听大小姐吩咐。”
他自然不能在扶窈的卧房里清洗更衣,很快就被另一个丫鬟带去了侧室。
扶窈一边等他,一边悠闲地挑选起出门用的口脂。
脑海里还回旋着白雾的碎碎念:“要不是你早就说了要去西街,我还真被你这一招接着一招的骗到了。”
“没关系,你不被我骗,也会被阙渡骗的。”扶窈温和地说出真相。
铜镜瞬间笼上雾气,模糊得只能映出少女的轮廓。
白雾委屈又不解:“大魔头的宿命唯独同你纠缠,让你选容扶窈这个身份渡劫,总有天道的道理。”
“我总是觉得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糟,他对你也不该这么无情,也不知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幅局面……”
“大小姐!!”两个丫鬟匆忙窜进来,打破一室静谧,“那人突然晕过去了!”
扶窈愣了下,转眼便想明白,肯定跟他重伤未愈还被无情奴役有关。
然而亲眼见了,才发现,事情比自己想得还夸张——
修士皮外伤的恢复速度本就异于常人,阙渡又是天赋超群的佼佼者,哪怕昨日挨的又是剑又是鞭子,也不剩几道伤痕。
但他的内伤,实在是不太妙。
连扶窈这种凡人都能察觉出问题。
少年只着里衣,手腕骨瘦削至极,几乎就是一层薄薄的白釉贴着瓷般的骨头。此时此刻,手臂上清晰可见体内经络模样,只是寻常人都是隐隐约约的青紫,他却已经全然是暗紫色。
暗紫纹路绕在手上,像一条蛰伏着随时准备刺入剧毒的长蛇。
脖颈,耳侧,几乎都是如此。
扶窈终于对所谓的“经络半废”有了一点实感。
阙渡先前表现得太正常了,她虽然一直知道他伤没好完,却不知道他隐忍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肯定死不了的,她只关心:“这种程度,短短四五日是恢复不好的吧?”
“你给的丹药都只治标不治本,靠他自己,怕是需要些时日。”
扶窈:“那就好。”
她刚在心头说完风凉话,少年便睁开了眸子。
对视时,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比方才要虚弱二三,面容黯淡,唇无血色。
唯独那双眸子,仍定定地望向她。
面对这么一张随时都可能再昏过去的脸,扶窈微微蹙起远山眉:“明日再说去盛乐里西街的事吧。”
阙渡:“我并无大碍,不会——”
“你先养伤。”扶窈打断。
走之前,她还给阙渡留了一堆丹药。
有宗门药修的,有江湖大夫的,也有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琳琅满目,珍稀不已,比上次出手还要阔绰。
当然,共同点都是只治标不治本。
容大小姐浮夸的出行仪仗逐渐远去,厢房内重归寂静。
雨声渐渐小了,阙渡支起身,顺手拿过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深绿色的圆丹。
碧洗丹,可洗髓延寿,凡人里只有皇室才可能拥有,修士间也算难得的宝贝。
然而阙渡认出来后,神色仍旧凉薄,不见半分波动。
稍一用力,那丹药就化为齑粉,顺着指缝飘落而下。
少年静静地看着,没有半点可惜。
只在看见里衣袖口粘着的一根狐狸毛时,唇微微抿起了一点。
脑子里闪过方才的插曲,最初想到的,却不是最有用的那只唤天隼。
而是容扶窈亲近那狐狸时,种种幼稚的举动。
若非见她那副样子,他差点忘了,这大小姐的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
……大概,还未及笄?
雨后初晴,一片暖融融。
扶窈倚在窗牖边,看着马车驶向盛乐里东街。
那么大方地让阙渡休息,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根本就不会有的同情。
她原定先哄骗一番阙渡,再去查明真相。
如今不过是顺序换了。
先摸清底细,还更好些。
离府邸越来越远,凡尘的烟火气便渐渐浓了起来。似是驶入了集市,街边都是商号铺面,喧闹声不绝于耳。
扶窈半掀开遮窗的绉纱,有点好奇这从未见过的景象。
嗯,跟修士在大夏天还要让住处终日云山雾罩相比,确实更接地气些,也更讨她喜欢一些。
她果然是实打实的凡人,长着一颗凡心。
余光瞥见路边的景色,她突然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定睛下来,又发现是错觉。
只有一个连连鞠躬的白面儒生,一个遮了面的千金小姐,还有她身侧的小丫鬟。
这是演哪出?
“公子切莫多虑,刚刚马匹无故受惊冲撞到您,我家小姐过意不去,想送您去药楼看看……”
书生拱手拒绝:“多谢小姐好意,在下无碍,便不劳挂念了。”
那千金小姐一看就是少女怀春象:“今日是我之过。你可知柳尚书柳府?你收下这信物,以后拿来要我一个补偿也是应该的。”
“怕污了姑娘名节,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先行告退。”
那书生一袭装扮清贫,却也正派。这么个漂亮又主动的高门贵女在自己面前示好,一点反应都没有,回绝完竟然真的就擦肩而过。
扶窈有丝惊讶。
这一丝丝,在看清书生正脸时,瞬间燃成一团。
“小白啊,”少女微微眯起眼,“我有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
“不是错觉,是中阶修士会用的易容术。”
一锤定音。
两炷香前还半死不活的大魔头,竟然比她还先一步出现在这。
目的地都是盛乐里东街。
也不知道是这人修行天赋真真异禀,好得这么快,还是——
压根就是装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小姐:磨磨牙.jpg
今天更了两章!(得意地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