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颜棠心头一颤,下意识抱紧怀里灵剑。
床上刚醒来的少年睁开眼。
他的眼睛受过伤,灯影下是浅灰色,有种呼之欲出的苍茫死气。
原著里,祁曜原本是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修为尽失后,被一位堂弟推入堆积着死木的洞窟,扔下一把火。祁曜虽侥幸活下来,眼睛却被死木烟熏伤,变得视物不清,处在半瞎的状态。
颜棠站在一步之遥的床边,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身形轮廓。
与这般灰沉沉的眼眸对视,难免有种被当成土灰死物注视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颜棠进门时虽有几分准备,此刻也忍不住退了步,一脸紧张。
“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意外的,祁曜先开了口。少年的嗓音朗澈,像沾了薄荷的轻风,带着丝丝沁人心脾的音色。
颜棠一愣。
祁曜主动错开视线,垂下了眼。
他的睫毛很长很密,顺灯落的方向垂下,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皮肤洒下淡淡阴影,遮住了毫无生气的眼眸。
颜棠张了张嘴想解释,一时半晌,又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被他的眼眸吓到,而是被突然醒来的‘男主祁曜’吓到。
原著结尾时,祁曜白切黑的人设给她带来的冲击性太大了,一个内心早已病态疯魔的人,却能把自己伪装的完美无缺,成为所有人心中救世主。难以想象,当那些修士族灭亲亡,尝尽灭世魔尊带来的绝望,将唯一希望放在祁曜身上,祈求他打败原嚣拯救苍生的时候。暗中操控一切的祁曜,是以何种看蝼蚁似的戏谑心情,一边给众人希望,一边给众人绝望,无情戏耍......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哪能不有所忌惮,但......
颜棠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这一年,祁曜年方十五。既没有以后只手遮天的本领,也没有无数人的追随拥戴,仅是个刚从神坛跌落,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少年,连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都护不住。
“我要见阿棠!”突然一声喧哗从门外传来。
颜棠稍一回头,原本躺在床上的祁曜,挣扎着坐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颜棠视线折回,便看到了一支木簪。
簪子细长,通体似玉润泽,顶端雕琢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瓣寸寸绽开,煞是明艳漂亮。
“合籍那日我不在,按礼该送你一样信物,”
祁曜被捆住的双手握着发簪,递向了颜棠,室内轻轻响起的少年音,透着几分青涩。
“我没有别的好东西......只能做支发簪,送给你。”
颜棠错愕,看向他掌中木簪。
不知是何种原木材质,这发簪有着比室内烛火还要柔和温暖的光泽,夜风从窗内贯入,因木簪的出现,空气中弥漫起草木瑞雪似的清香。
浅浅一嗅,颜棠拉紧的心弦不自觉放松起来,脑海有种拨开云雾的清晰怡神感。
按修真界的规矩,修士正式结为道侣需合并灵籍,合籍当日应双方在场,男修还得送给女修一样定情信物,以示珍重。
原主身为女君,位高权重,没有遵守这些规矩,直接让人把她和祁曜的灵籍合了,两人都没有到场。
祁曜这是......
补给她信物?
反应过来的颜棠,难以置信地眨眨眼,视线从木簪转向祁曜。
少年上半身倚着床头,乌发红衣,似乎担心灰眸再吓到她,微侧着头,面庞朝向不远处的烛盏。
他皮肤很白,迎着灯火的五官轮廓深邃俊朗,眉眼线条清隽好看,似幅精致完美的画卷。
方才起身的动静,牵扯到祁曜身上的伤。
颜棠看到穿在他身上的深红喜袍,皱巴巴的,洇出一片暗色。很快,那抹暗红从他右肩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半衣衫。
颜棠抿了抿唇,还没从‘祁曜竟然把这门婚事当真’的惊愕中回过神,忽然想起一事。
原著里祁曜从小痛觉迟钝,几乎没有。
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痛,对怕疼的人而言,这是个福音,但对于时刻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修士而言,这是能要其葬身的致命点。
没有痛感,往往身体受伤了也不知道,伤的是重是轻更觉察不了,致命伤都会被忽略。
正如眼下。
尽管有衣袍遮挡,颜棠看不到祁曜肩处的伤口,透过大片暗红血迹,也能猜到他伤的多重,身受重伤的本人却察觉不到,甚至不知道因为起身,自己身上诸多伤口裂开了,在流血。
祁曜左脸一道伤口也在淌血,却毫未察觉似的,他修长的手握着木簪,唇角微弯,垂眸透着和风细雨似的低柔:“希望你喜欢。”
本以为要面对男主一番憎恶,已经做足最坏打算的颜棠,看了看木簪,又看向怀中剑,手足无措起来。
幸而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响起。
外面的闹声偃旗息鼓。
“仙主,徐寒翎回府了,”谷良走近。
他扫了眼室内情形,目光在发簪微微一顿,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嘲讽,继续禀报道。
“方才他欲闯进来破坏仙主喜事,被小人劝阻,愠怒离去。”
徐寒翎?
颜棠听着有些熟悉,略一回忆,尴尬地摸摸鼻尖。
徐寒翎是徐润苍的表弟。
因这点血缘关系,他是原主找的所有替身中,最像徐润苍的那个,而且与徐润苍不同,徐寒翎一直很喜欢原主。
小说里,纪颜棠待徐寒翎也很好。
徐寒翎原本是最低级的五灵根,从小体弱多病,被大夫断言活不过及冠,爱屋及乌的纪颜棠,锲而不舍的砸下天材地宝,把人养活了,还养的极好。
倘若徐润苍是纪颜棠的白月光,那么可以说,纪颜棠就是徐寒翎的白月光。
有这么一个完美无缺的师兄替身,按理,徐寒翎该最得纪颜棠欢心,早登堂入室了。
可不知怎的,纪颜棠从不与他亲近。
原著有次纪颜棠喝醉了,晕乎乎的,把来找她的徐寒翎完全当成了师兄,然后拉着人进屋,在床上对着徐寒翎背了一夜的道规,老实的可怕。
小说里徐寒翎对徐润苍由嫉到恨,没少用阴狠手段对付这个表兄,偏偏每次都不幸的被纪颜棠发现,然后在纪颜棠毫不犹豫的选择下,惨遭一番椎心之痛,最后为救纪颜棠死了。
徐寒翎外出方归,才知短短半月的时间,纪颜棠多了个道侣,与祁曜灵籍都合了,他哪里忍受得了。
这不,找上门来。
不知谷良对他说了什么,他竟没硬闯,而是离开了。
得知人走了,颜棠倒松了口气。
眼下一个祁曜已经让她头疼了,再来个与原主纠缠不清的徐寒翎,头都大了。
少年修长苍白的手攥着簪子,仍执着地伸向她。
颜棠心头颇不是滋味,她握紧手,半晌在谷良注视下,冷冷出声:“一支破簪子,我可不稀罕。”
话落,她没再看祁曜发白的脸色,转头示意谷良道:“把绳子给他解开。”
谷良:“解开?”
颜棠眉头一皱,不耐道:“不然呢,真以为我会对个小孩有兴趣,瘦骨嶙峋,还没师兄半分姿色。”
谷良面露意外之色,不过未再多言,很快解开祁曜手脚的绳索。
“把人看好,别死了。”颜棠最后瞥了眼祁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绳子散落,祁曜得了自由的手脚,白皙皮肤皆环了圈粗重的乌青瘀痕,他扫了眼,视线转向颜棠离去的身影。
合门声响起。
室内灯盏上的烛火闪了闪。
祁曜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握簪的长指收紧,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睫毛微垂,苍白俊脸露出些许困惑,看向颜棠方才盯来盯去的地方。
——不知何时,那里衣襟被血染湿了。
乌红一片。
少年微眯起眼。
离开后的颜棠,深吸了口外界微凉空气。
麻了。
太难了。
她完全看不出祁曜是何情况,像原著那般已经黑化了,还是单纯像她看到的那样,虽然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到修为尽失跌落神坛,受尽艰难,却仍残留着一丝热忱真挚的少年气。
原主因为嫉妒报复女主,而强行与他合籍,祁曜竟然不仅不憎恨原主,还在正经对待这场荒诞的婚事,惦记着该有的礼数。
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就亲手做了支发簪。
那木簪她仔细端详过,细致漂亮,绝对费了极大的心血,凭祁曜视人都模糊不清的眼睛,不知花了多少日夜。
她不知祁曜此举为何,是对原主不怀好意的合籍目的不知情,以为原主真心喜欢他,还是虽然知道一切,但感激原主让他名正言顺地离开水生火热的祁家,所以一开始,其实是抱着几分真心与期待对待原主的?
无论如何,制作这支海棠木簪,倒是用心了。
洞察到这点的颜棠,看了看怀里利剑,心头有些别扭。
谷良在前掌灯引路。
颜棠暂敛思绪,跟着人穿过一片银辉笼罩的花园,回到原主平常居住的地方。
隔绝外界的房门合上,颜棠绷经的神经才放松下来,长呼口气,精疲力尽地一头栽在床上。
一晚上如履薄冰,颜棠疲倦地闭上眼,打算休息,却冷不丁想起一事。
祁曜那个倒霉鬼,不仅没有痛觉,察觉不到受伤,自愈力也比常人低,寻常人一两天能痊愈的伤,他要十天半月才能愈合,皮肤划破一个小口子,倘若不管,能一直流血到天亮。
原著描写年幼时的祁曜,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只被遗弃的小狼崽,独自躲在房间,一遍遍检查身体受伤的地方,孤零零舔舐伤口。
不如此,他会死。
而且死得稀里糊涂。
身处祁家,在变成废材饱受欺凌的时候,祁曜就是凭小时候藏的各种草药,在无人时偷偷给自己疗伤,才一直苟活。
今夜,他单是人被绑来,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治伤的东西。
云梦仙府有药,但显然再好的药也与他无关,没人会施舍给他,也不敢。
思及此,颜棠有点儿睡不着了。
莫名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少年苍白弱势的模样,颜棠辗转反侧到深夜,最后咬牙切齿从床上坐起来,找了张面具,从室内桌柜里又找到些药物揣在身上。
罢了。
她去送给人瓶药,免得明早起来给人收尸,左右夜深,神不知鬼不觉。
外界月色浓郁,寂静的深夜弥漫着寒霜之气。
一只不知何处来的乌鸦立在枝头,夜深人静,它忽地歪头,看向一个狗狗祟祟出门的纤瘦身影,做贼似的。
修士的五感灵敏,颜棠站在祁曜窗外闭眸静心。
安静的室内,只有一缕微弱的呼吸声,听起来断断续续的,颜棠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卧在榻间的祁曜闭着眼,气若游丝,脸色白的吓人,脸庞伤口还在流血,染红大半张脸,连苍白薄唇都浸了血色。
颜棠手掌落在他额头,被冰冷的温度惊得心头一跳。
她从怀里拿出一堆药来,挨个挑选。颜棠对药草的认知空空如也,幸而原主房内备的药,在瓶瓶罐罐外都配了小纸条,纸上有基础的药物介绍。
祁曜如今与凡人一般,吃不了药效强烈的丹药。
颜棠选来选去,挑了最保险的养气丹,以及一瓶用于外伤的膏药。
夺舍在修真界被视为邪术,倘若被发现这身体换了芯子,她会被一群正道之士押去伏魔山,来个五雷轰顶,灰飞烟灭。
现阶段,她不能做出太违背原主人设的事。
不过有面具,又换了身衣裳,仗着祁曜醒了也看不清是谁,颜棠大着胆子捏了捏他下巴,喂下丹药。
昏迷中的祁曜似乎有所察觉,乌睫轻颤了颤,但眼皮无力掀起。
丹药入口,他脸色缓和了些。
颜棠在床头放下药瓶,准备离开的时候,瞥见祁曜还在淌血的脸伤,略一顿步,她伸手将血擦拭干净,又抹了些膏药在上面。
寂静的夜里,轩窗悄无声息地一开一合。
在她走后不久,室内响起些许动静,床间浮起层层暗雾,盘旋着将里面的身影笼罩起来。
一片昏暗光线中,祁曜睁开灰眸,眼底闪过刹那的猩红。
暗雾散去,他面无表情地坐起来,视线扫向床头木簪的时候,忽地顿了顿。
一个绿色小瓶,敞开的,散着浓浓的草药香。
祁曜眼角微敛,长指落在脸侧,想起半梦半醒间柔软的触感,神色流露出几分古怪。
不是梦......
他微低着头,嗅了嗅抚过脸伤的冰凉手指。
伤口被人擦过药。
清新的药草味,是木苓草制成的伤药。
还有一抹浅淡的幽香,似乎是对方指尖不小心留下的,带着几分清甜,在夜间丝丝缕缕的散开。
祁曜眼神微暗。
是合欢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