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昱从福泽院出来时,外边下起了大雨。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徐之琰吐血晕倒,宣平侯和周氏护子心切,再多的,也没法子声讨。
对付这种人,只有用阴狠手段。今日算是开始。
夜色渐浓,淅淅沥沥的雨珠儿拉成长线,泛着冷光,在夜里尤为刺眼,似刀子似长剑般,从天上倾倒下来。
天更寒了。
祁昱身着的银灰长袍是入秋时做的,如今显得单薄,他常年冷着一张脸,可体温高得吓人,胸膛暖烘烘的,今夜却变戏法似的变得寒凉。
阿东把王妈妈压去城郊寺庙关着,还没回来,这时候给他送伞的人都没有。
在廊檐下站久了,后背上被荆棘条抽打的地方开始丝丝抽痛,这样寒冷的夜,兴许血丝都被冻凝住了,黏在衣裳上,倒不如倘着磅礴大雨回去。
他往前迈步,冷雨扑面而来,瞬息打湿衣裳,身后有一只手扯他。
祁昱顿了顿,缓缓回头,瞧见那人时,眼中光亮即刻凐灭。
徐霜铃从大梁柱子后现出身形,举高了伞,提高大的男人遮住些风雨,神色晦暗,“昱哥哥,方才你和父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喜欢嫂嫂,才这么破格帮她讨回公道,是不是?”
祁昱一手抵住伞柄,往旁边推开。
徐霜铃眼中极快的闪过一抹嫉恨,索性把伞撂到一边,也淋着雨说:“兄长和嫂嫂的事,你去插手,不是存心找不快?何必把兄长逼到绝处,触怒父亲,他们不快,你也没有好日子过不是?”
“况且,嫂嫂不会念着你的好。”徐霜铃压着几乎要冲出心房的恶,继续说:“高门大户里养出的女儿,眼光高,心思深,她们心里有杆称,什么样的人才能与之相配,与家族相配,你今日舍了前程帮她,她碍于情面,不会转手给你几锭银子作为报答,但别的呢?她总会寻到合适的物件回了这份心意。”
在徐霜铃眼里,面前这个冷峻男人只是依仗候府而活的蝼蚁,她眼中的高门贵族,都是从周氏那里得出,而自己却是庶女,头顶有母亲周氏,周身有数不尽的姊妹,从未有资格拥有。
“就算嫂嫂今日恨了我兄长,要和离,也不会多瞧你一眼,就算是再嫁之身,多的是男人贪图她的美貌她的家世,那样娇俏的脸蛋,窈窕的身姿,你不也是——”
还有更多未说完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徐霜铃的脖子被大掌紧紧掐住,顺着柱子往上提,一双腿掺杂着冰冷雨点拼命抖动。
祁昱漆黑的眼融在夜色里,任谁,也看不出是怒还是哀。他手中力道不受控制的加大。
那样娇俏的脸蛋,那样窈窕的身子。
谁不觊觎?
谁都想要。
可偏偏他,他纵使有了高贵至尊的血脉,还是不足以占有沾染吗?
刚才宣平侯说的所有敲打之语,都不会叫他轻易这般落魄,唯有一句:你就算是哪家流落的天之骄子,到沐家那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养你长大的祁妈妈是我候府的奴仆,你祁昱如今也是之琰的奴,是污点,一辈子都抹不掉的。
他恍然若失,是啊,别的皇子自出生便金尊玉贵,从前听府里的老妈妈说,宫里一个皇子便有好几号宫女太监伺候着,圣上从前朝钦点夫子去教导。
他不过是阴差阳错流落在外,连读书,还要偷摸着不敢告人的野孩子,若不是当初不得已允了这屈辱的替身,他如今只怕是玉鼎记谋生计。
什么千疮百孔,早就新添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口子,是桑桑。他有了弱处,再被人肆意触碰时也会疼,会流血,会卑微。
叫他燃起期冀的是这几日沐云桑忽而的和颜悦色,甚至小心翼翼。
或许,她是知晓了徐之琰是何秉性,才忽然变了态度,也是因此,对自己多了几分宽和温情。
在云桑眼里,他也是受害者,也是受候府胁迫欺瞒的人,对待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同情的。
扪心自问,祁昱不是善类。可行事计划从未想过利用云桑,与徐之琰相较之,他当真是宣平候府里最“良善可信”的人。
祁昱松了手,他迁怒这个虚伪的女人,是因为她道出了他不愿想的真相,他如今所作所为,都是奔着云桑和离后,能看他一眼,能叫他有个祈盼。
他想要云桑。是的,想,很想。想名正言顺将人娶回去,不论他是大富大贵,还是权倾天下。
徐霜铃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空气,连着雨点一起吸入,她顾不得冷,满脸惊恐的后退,退到雨中还不敢停下来。
方才,这个狠厉的男人是要杀了她!
祁昱从来都不是好人,什么都能忍,除了心头那抹月光。
冷酷的面容下是无情,是冷血。
没有人承受了这世间十万八千的不公黑暗,还能以一颗平常心善待这个世间。
至少他不能。
祁昱转过身,准备回去,抬眸那一瞬,整个人僵住。
雨中没了徐霜铃的身影,只有一举着油纸伞的纤弱身影,浑身湿透,发髻凌乱,那双好看的杏儿眼里是不敢置信,是惊魂未定。
那一刻,祁昱知道了什么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他最后的期冀破灭。
没有哪个姑娘,会嫁给一个生生要掐死人的男人。
云桑一手捂住嘴,眼泪同雨水滑下,她冻僵的身子止不住哆嗦,说不清是冷的,疼的,还是怕的。
她全都看见了。
雨越来越大了,冬雨真的寒到骨子里。
祁昱拖着僵硬的长腿,走到她面前,看到她苍白的脸,又看向她身后,两个丫头远远的跟着。
他克制着,不去想方才,用平常的语气问:“身子还没好,出来做什么?”
云桑说不出话,低声呜咽着,下意识将伞举高,往对面倾斜,她比祁昱矮许多,高高举着伞格外费力。
“先回去。”祁昱别开脸,把伞拿过来,几度伸开手臂,又垂下,他想叫那两个丫头过来,却又存了私心的没有开口。
真是卑劣到里子的男人。
云桑很怕冷,一阵斜风刮来,她冷得往祁昱身边靠了靠,可他怀里也冷。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话都听不太清,祁昱微微俯身,听见她断续的说“你怀里都不暖了,也不知道先躲雨……”
她才抱过自己几次?
就知道暖还是冷。
祁昱最终还是用手臂虚虚揽着云桑,替她挡去些风雨,两人依偎着倘过泥水。
本来该背她的。可后背上有血迹,比泥水脏。
祁昱的书房要近一些,雨势太大,这般走回锦院定是行不通,一行人只得暂时在书房避雨。
书房布置简单,外间是两排书架加一张案桌,里间是一罗汉床,左侧是阿东在住,右侧是间是净室。没有炭火,整个屋子湿冷湿冷的。
云桑的鞋袜衣裙都湿了,阿宝和阿贝的也湿了,脱了没有换,不脱就这么沁着泥水,也难受得紧。
她为难得找不到坐的地方。三人拘谨的站在门口,眼巴巴的看着窗外大雨。
阿东赶回来时,见状吓了一大跳,他浑身也湿透了,忙去左侧间换了衣裳,又一阵翻找。
祁昱不知道从哪生了盆炭火端出来,放到中央,瞧着云桑湿答答的滴水衣裙和斗篷,一言不发的回了里间拿了套衣裳出来,语气生硬得不行:“去换。”
阿宝阿贝也说:“您身子本来就没好,今日再淋雨必定要感风寒的,咱们先将就一下吧,啊?”两个丫头以为主子是嫌弃。
其实云桑是,是羞得抹不开面子。湿衣裙紧紧贴着肌肤,自上而下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不盈一握的细腰肢,饱.满的胸.脯,她骨架子小,整个人也显得娇小,可身姿窈窕玲珑,肤白如雪,细腻娇艳。
她想起先前隐约听到徐霜铃说的话:哪个男人不想要?你不也是?
当时雨势太大,她隔得远,听不太清,偏巧听到这句。
祁昱不是,前世,她们从未在一起过,甚至连亲.吻,都是在她死后,祁昱不是那样的人。
可那时她却说不出一句话,那样狠厉冷酷的祁昱,与前世杀伐果断的君王一模一样,或许只是伊始,他最终还是会走到前世那般地步,深沉内敛,凉薄寡淡,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走进他心里。
便似囚在牢笼的猛虎,他自己给自己上了锁。
云桑恍惚出了神,迟迟没有接过衣裳,祁昱冷冷一笑,直接收了手。
不要就算了。
“哎——”回过神的小可怜急忙拉扯住他的袖子,服软一般的轻轻晃了晃,才要说话就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云桑觉得好难堪,默默垂了头。
祁昱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把衣裳给阿贝,加重了语气:“现在就去换。”
“……好,”云桑慢吞吞的往净室去,没走几步又回头,不曾想正撞进男人留连的眸里,她局促的笑了笑,说:“你,你也快去换身干衣裳吧。”
祁昱没说什么,转身去添炭火。
阿东拿了两套粗布衣裳出来,挠了挠头,为难的看向阿宝,“不嫌意的话,你和阿贝也换换?没穿过的。”
“多谢你了。”阿宝接了衣裳也去了净室,剩下祁昱和阿东。
阿东把炭火烧旺,祁昱才起身回寝屋,极快的拿了一件黑色长袍,他伸手摸了摸,后背的血早止住了,才觉没必要穿这身黑色的,可也没有再去找颜色明亮的穿着。
受了宣平侯的家法,从此他做什么,再不会顾忌当年那份恩情。
他出来时,净室的门还是关着的,祁昱问阿东:“事情办妥了?”
“妥了,就关在老太太后面那屋子,我特叫了李嬷嬷每日送饭去。”阿东粗中有细,办事妥帖,“爷,老太太今儿发脾气了。”
祁昱眉心一拧,“何事?”
阿东嘿哟一声,“您想想,才说了计划推延,老太太就摔了腿,又不见您去瞧她,心里指不定闹什么不快呐。”
到底是在深宫里斗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如今老了,越活越精明。半路祖孙才当了三四年,多少有些不能直言直语的。
这时身后嘎吱一声轻响,两人不约而同回头。阿东噗嗤一笑,就连祁昱,也有些忍俊不禁。
云桑两手拽着长长的衣尾不敢撒手,身上也松松垮垮的,活似披了张灰白毯子,脸颊红透,站在那处好似定住了,不敢走过来。
阿东忙说:“夫人千万别介意,都是自己人,我们不笑话您。”
云桑不由得恼怒的觑了他一眼,说完这话她更不好意思了好吗?可她瞧见祁昱嘴角淡淡的笑,不知怎的,脸上也漾出个甜津津的笑。
一时倒也不尴尬了。
夜深了,雨却没有消停的迹象。
阿宝阿贝烘烤湿衣裳,云桑坐在一旁暖身,她看向身侧的祁昱,视线往下,停在他修长的手上,“伤口好了吗?”
祁昱不动声色的收拢手掌,低低嗯了一声。
“今日谢谢你。”云桑十分诚挚,殊不知这话落在祁昱耳里,是些许不悦,他素来寡言,鲜少外露心思,这会子只沉默着听云桑说。
“今夜侯爷跟你说的话,别放在心上,他们为了权势地位,什么都敢做,嘴上自然也不干净,要是将他们说的当一回事,才是中了计。”云桑的声音软软的,有着与雨夜不一样的甘甜温暖。
她想了好久,还是决定不提方才看到的,徐霜铃是坏人,是死是活她都不同情,只是忧心祁昱,手段太极端,容易招来祸事。
“下次别那样了好不好?”她犹豫不止,还是将心底话说出口:“要叫坏人得到报应,不是只有那种法子。”
祁昱脸色忽的沉下,“哪种法子?”
阿东见状不对,忙招呼阿宝阿贝走开。
云桑不知道这句话会触犯到他,神色怔松片刻,可话已经说出了口,她硬着头皮,艰难说:“亲自动手……杀.人。”
祁昱自嘲的勾了唇,心道果然,沐云桑已经看透了这个肮脏的候府。在见了他丑陋的面庞后,也开始心生嫌恶了吗?
可他还能更丑陋,他恶劣的问:“难不成你以为我今日帮了你是悲天悯人?”
云桑错愕的抬头,听见他说:“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我今日帮你,今夜留你避雨,当然是有所求。”
“求什么?”她木讷问。
“我助你和离,二百两银子为交换。”这样再好不过,没必要为难任何人,也没必要牵扯不清。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云桑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快被他气死了,祁昱这个大骗子,她又不是傻!更不是瞎!
“不给,我一分一毫都不给你。”
闻言,祁昱脸色一黑,手背青筋因克制隐忍而突突跳动,到底还要他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怕不是这个女人心软了。
他冷声说:“徐之琰不值得托付终身,你该和离。”
他说的是你应该,而不是你要不要,你想不想,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理由,他几乎是放下所有廉耻尊卑,一口否认了徐之琰。
云桑当然明白,可他这样蛮横霸道,与之前全然不同,就是不对劲,“那二百两银子算怎么回事?”
祁昱目光晦涩难懂,没说话。
这让云桑又气又闷,“你不要听他们说好不好?他们说的都不对!”
从没有人跟祁昱说过是非对错,只有地位高低,他顿了半响,问:“谁说的对?”
你要我听谁的,你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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